海外華裔家庭經營的中餐館遍布全球各地,這些餐館的經營者有許多是勇於挑戰的移民,他們將廣式點心、客家菜餚和各種菜系的中式美食帶至世界各地,進而研發出諸多創意無限的在地化融合料理。只要往中餐館廚房裡看一眼,便會發現文化遷移與世界政治交織成錯綜複雜的歷史。
從非洲到南美洲、印度到北歐,許多大城小鎮都有的「翠園」、「金龍」中餐館,與社會上各種現象及政治狀況密不可分,華人移民就在這些不同環境與勢力之下求生存,用食物與在地融合。
本書是這趟旅程的深入紀實,述說數十位全球各地中餐館的創業者、廚師、員工和夢想家的故事。描繪了存在於每個華人社群中、每位離鄉背井的海外移民心中的奇妙矛盾感,他們如何保有強烈的文化及身分認同,如何融入或被排除於他們所在的新環境的社會結構,但同時能讓他們賴以生存的中餐館完美適切地融入世界各地不同文化的環境裡。
雨下得好大。這裡是馬達加斯加的首都安塔那那利弗(Antananarivo)。我在市區近郊的某間酒吧慢慢喝著酒。有個華裔男子進來坐在我旁邊,小個頭,黑皮膚,和我有一搭沒一搭用中文閒聊。從什麼地方來呀?打算上哪去?叫什麼名字?這時我已明白他是廣東人,便改用我們都熟悉的粵語和他交談。
「那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阿王吧。」他說。「阿」在中文口語中是關係親近的表示,像我朋友都叫我「阿關」。王是中國的大姓,全世界姓王的人可有好幾千萬。
「那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換我問他了。
「就到山區四處看看,探勘嘛。」
「找金礦嗎?」我好奇起來。馬達加斯加的中央高地(Central Highlands)富含珍貴的礦床。
「噢,說來話長。我已經待了四個月,馬上就要走了。」阿王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那,他來這裡到底要幹麼?香港警匪片我看多了,很熟悉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對話。我覺得他可能根本不姓王。
晚餐令人食指大動
我幾小時前才從約翰尼斯堡飛到這裡,那時夜還未深,來接我的是保羅.李(Paul Lee Sin Cheong)。我們開在鄉間道路上,窗外一片漆黑,雨大到什麼也看不清。感覺開了好久好久,才來到這間酒吧。
保羅是華裔模里西斯人,已經在馬達加斯加住了二十年,和人合夥經營一間餐廳兼民宿(他說「只是做著好玩」),也就是我今晚下榻的地方。「我們吃點東西吧。」保羅提議。
那天我從開普敦出發,花了一整天橫越非洲大陸,此刻真的是餓扁了。晚餐令人食指大動。我們點的菜有模里西斯式炒飯,和克里奧(Creole)菜最經典的「蔬菜燉牛肉」(rougail de boeuf)——也就是把煎過的牛肉和番茄同煮,熬成濃濃的燉菜,配料則有洋蔥、大蒜、數種辣椒、薑、百里香、芫荽等等。
引進兩大文化產物
正餐吃完,保羅又點了「中國湯」(soupe chinoise)。
「試試看,這是馬達加斯加的國菜。」他邊說邊指著那碗熱騰騰的餛飩湯。「這個國家從中國引進了兩大文化產物。第一是這個湯,第二就是人力車,你之後去的地方就看得到。」
我覺得地球上最不可能有華人定居的地方,其中一個就是馬達加斯加。此刻我卻發現,原來這「大島」豐富而多元的文化中,餛飩湯和人力車也占了一席之地。
吃飯沒?你好嗎?
「吃飯沒?」這句招呼語在中文相當於「你好嗎?」。在民以食為天的文化中,問候他人吃飯了沒,是關懷的表現。中國早年因戰亂、飢荒、貧困、糧食短缺,老百姓始終吃不飽。或許正因如此,這短短幾字成了關切他人過得好不好的一種表達方式。
然而這句話也隨著時代演變,如今世界各地的華裔族群間,同樣聽得到大家彼此這樣招呼。我們也確實分布在世界各個角落,正如廣東話有句諺語說的:「一鍋走天涯」。無論去哪裡,都找得到中餐館。
入境隨俗的中國菜
中國菜也已經入境隨俗,化身為美式、古巴式、牙買加式、秘魯式等等,悉聽尊便。就像住在加爾各答的葉森盛(Samson Yeh)和我聊起印度式中國菜時說的:「是我們去適應新環境,不是環境來適應我們。」他說的或許也是海外華人的處境。
我是貨真價實的海外華人。我在香港出生(那時香港還是英國殖民地,尚未交還中國),成年之前分別住過新加坡、香港和日本。後來到美國念過不同的大學,移民到加拿大,也曾在歐洲、中東、非洲、亞洲等地工作。我會說三種語言,外加兩種中國方言。
我於一九七六年從舊金山出發,一路向西環遊世界,以多倫多為終點,也就是我日後的僑居地。正是在這趟旅程中,我首度在伊斯坦堡的「中國飯店」(China Restaurant)用餐。
家族經營的中餐館
根據我那本《Let’s Go旅遊指南歐洲篇》(Let’s Go Europe)所說,這間餐廳的老闆是一路「從中國走來」的。那次用餐給了我拍攝《中餐館》(Chinese Restaurants)系列紀錄片的靈感,也讓我在首次造訪的二十五年後又回到了同一間餐廳。拍片的四年間,我走遍世界,在海外華人圈中尋覓美食與動人的故事。最終成就了一段南至亞馬遜、北至北極圈,總長超過二十萬公里的探索之旅。
家族經營的中餐館代表全球皆知的三大含義:移民、社群、美食。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找得到中餐館——它們是勇敢上路的旅人在異鄉的文化據點,供應港式點心、北京烤鴨,和各種各樣出人意表的混合菜式。初來乍到的華裔移民,融入當地社會最快的方式就是經營中餐館。這是其他國家移民難以匹敵的獨門生意,也為新移民提供就業機會(無論合法與否),協助他們安身立命。
生命中的文化際遇
但美食只不過是個起點。只要往中餐館廚房裡看一眼,不難發現文化遷移與世界政治交織成錯綜複雜的歷史。從非洲到南美洲,許多大城小鎮都有的「翠園」(Jade Garden)、「金龍」(Golden Dragon)中餐館,與社會上各種分裂現象及政治運動密不可分。也正是這樣的分歧與一波波的政治運動,推動世界走向現代。
這個全球性的故事,是許多人生經歷的結晶,來自遍布六大洲的中餐館內,各形各色的創業家、勞動者、夢想家。他們在社會、文化、政治這幾股力量影響下,各有不同的生命際遇。
海外華人如今已超過四千萬人,能在這世上意想不到之處相逢,都是難得的機緣。我行遍天下,結識散居各地的海外華人之餘,總會想到一個問題:定義我們的是國籍?還是種族?國籍是法律所定,別人可以輕易給我們國籍,也能輕易奪走它。種族則始終和我們綁在一起,是我們與生俱來的。
背負老祖宗的包袱
儘管我有好幾本不同的護照,經過不同文化的洗禮,但心底很清楚自己的種族是華人。一路走來,我始終以某種方式保有中華文化的特質。華裔加拿大記者南西.伍(Nancy Ing-Ward,音譯)是華僑第二代,她曾對我說:「我們或許再也不講中文,也不照著中華文化的方式生活,但我們無形中始終背負著老祖宗留下的包袱。」
她舉了個再明顯不過的例子:「好比說我們就是非吃米飯不可。」
共同喜愛中國菜
有一回,在當年稱作列寧格勒(Leningrad)的那個城市,我遇見一個華裔老人。我們當時在橫跨涅瓦河(Neva River)的橋上,他走在我對面那側的人行道。我們朝對方頷首致意後,我刻意過馬路去跟他聊聊,他就請我去他家坐。
他住在一間蘇聯時期興建的公寓。我也見到他的妻女——女兒已成年;妻子是俄裔,兩人結婚已四十年。大家一起晚餐後,他講起自己怎麼會離家千萬里,來到鄰近波羅的海的這個城市定居,也聊到他與妻子這樣的跨種族婚姻,在蘇聯面臨的種種試煉與煎熬。
如此的偶遇,是我們生命歷程中珍貴的時刻。我們在許多方面似乎跨越了地理、歷史、政治的模糊界線,彼此相繫。然而儘管我們如此不同,方言和語言這麼多種,差別又這麼大,卻有一套共同的價值觀——我們同樣重視家庭關係、中華文化和教育。更重要的是,我們對中國菜的愛至死不渝。
意思就是,好吃的話,就吃。(宇欽/輯)
《吃飯沒?:探訪全球中餐館,關於移民、飲食與文化認同的故事》
作者:關卓中
出版社:大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