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談到智利大鋼琴家阿勞演奏法國作曲家德布西的《月光》，那是用不可思議的緩慢速度，營造出寧靜憂傷，卻又璀璨輝煌的不朽世界。然而還有另一位大鋼琴家另闢蹊徑，給了世人全然不同，卻同樣燦爛的美麗月光。
買季雪金的唱片
這位偉大鋼琴家是已逝世六十六年的季雪金（Walter Gieseking，1895-1956）。他雖是德國人，但在法國出生，演奏風格盡得法系樂派真髓，清晰、明確，音色清澄晶亮，二十世紀上半以來，一直被視為德布西的權威。
我剛聽古典音樂時，那時還沒進入網路時代，新手樂迷只能看古典音樂參考書或雜誌，到唱片行按圖索驥找唱片，參考書包括英國《企鵝評鑑》與日本《唱片藝術》，雜誌包括《留聲機》等。我第一次買季雪金的唱片，是在公館的「派地」唱片行（是我此生印象最深刻也最喜愛的唱片行）。
當時季雪金在英、日古典樂評界評價都很高，他的莫札特鋼琴奏鳴曲、德布西鋼琴曲演奏，都被稱為典範級版本。還記得有一次拿著剛發的打工薪水，跑去「派地」歡天喜地抱回季雪金這兩套唱片，趕著回宿舍聆聽，那種甚至有一點點因迫不及待而顫抖的記憶，到現在都還溫燙著我的心。
看似尋常最奇絕
然而，太年輕的我，聽不太懂季雪金的精妙之處。只覺得「速度好快」，好像趕著下班似的，樂曲一溜煙地就演奏結束了。那時候我聽古典音樂開始進入「吃重鹹」，福特萬格勒瘋魔般的指揮，顧爾德古怪奇特的演奏，百分之百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相形之下，季雪金的演奏有如白開水，很快被我束之高閣。
等到年歲漸長，閱歷日廣，慢慢建立起自己的音樂品味與世界觀後，再回頭聽季雪金，方能體會其「看似尋常最奇絕」之處。季雪金的演奏，洗鍊優雅，造型端莊，但絕對不是暮氣沈沈的演奏，在明晰的觸鍵下，音樂自然地流動，音色豐饒變幻，許多樂句的轉折不時有靈光閃閃，那是年輕的我未能領略的精妙之處。
保持樂器優美的鳴響
季雪金去世前三年，1953年3月訪問日本，日本鋼琴演奏與理論家小石忠男曾連續兩天聽了他的現場演奏。小石忠男回憶：「季雪金演奏的安定感相當高，因為他能使鋼琴的音色率直地再生，強音帶有輕巧的感覺，弱音為物理上的音量減小，傳到整個廣闊的會場，像是靜靜水面上波紋的擴大。」
小石忠男的敘述，說明了季雪金驚人的基本功，德國鋼琴大家德慕斯（Jörg Demus）年輕時曾向季雪金學琴，他回憶季雪金要求他「你要準確聽到自己彈出的每一個音！」另一方面，季雪金的演奏也保有十九世紀末鋼琴大師風格，如今已難再現：「絕對不粗暴演奏樂器，經常注意保持樂器優美的鳴響。」
24分鐘特別節目
季雪金留下的演奏錄音不算多，但有場傳奇演出值得一提。先前提過1953年3月，讀賣新聞社邀請季雪金，在全日本公演15場（小石忠男先生所記述的應該就是其中兩場）。日本TBS電台打鐵趁熱，4月1日找季雪金錄了短短24分鐘的特別節目。
在這場「廣播音樂會」，季雪金隨性演奏了莫札特鋼琴奏鳴曲K.331、德布西《月光》、拉威爾《水之嬉戲》。其中《月光》澄澈透明，不同於阿勞的深邃幽微，季雪金不為物喜，不為己悲，「明月照大江」的清朗風格，隨著世代汰換，在現在已如同珍珠般，稀有而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