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喧鬧的酒吧,她靜靜地走了進來。眾人依舊喧嘩,她掀起鋼琴蓋,輕輕地用手指拂了一下鍵盤。霎那間,嬉笑聲、喊牌聲、酒杯碰撞聲、囫圇吞棗聲,都安靜了下來。
任時光輕輕地走過
然後她坐下來,側頭想了想,安靜地彈了幾個音。As Time Goes By,噢,眾人中有人低低地發出沉悶的喉音,然後她繼續彈奏,任時光輕輕地走過。
那琴音中有情愛,有不捨,有一點點甜,和一點點惱;有難以言說的淡淡的苦,有轉了又回到原點的輕輕的灑脫。那琴音是寂寞的,每個鍵盤按下去,震動著琴弦,拍打到空氣的共鳴,每個音符都是寂寞的,寂寞而發燙著。
然而她是全然了然於胸的,所有的所有,都被手指頭收納了進來,譬如說情愛、不捨、苦甜,與寂寞,當她演奏著任時光走過,時光就真的任性地走過,不留一點痕跡,或者留下來的都是痕跡,在心田裡的,不過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了。
音樂最深層的蕊
以一個聽音樂挑剔到無聊地步的人的標準來說,她是完全懂得「歌之心」的。然而她深透的「歌之心」,又是極端入世的。那音樂最深層的蕊,她完完全全地深透了進去,又若無其事地按著鍵,讓它們完完全全地釋放出來。
她接著一曲一曲地演奏下去,酒吧間雖然又慢慢恢復了喧鬧聲,但那寂寞,已然滲入每個人的心裡頭,彷彿被熨燙進去了。她演奏著一闕「All Alone」的曲子,淡淡地、散落地,彷彿尋找不到寂寞的影子,卻又到處是寂寞。
女性爵士鋼琴家
琴音乍然而止,喧囂的酒吧也霎時間靜了下來。她站起來,她輕輕地蓋上琴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而這熱鬧嘈雜的酒吧,眨眼間變成寂寞得很的酒吧,越是熱鬧,越是寂寞。
隱居在美國西岸的女鋼琴家潔西卡‧威廉絲(Jessica Williams),很多人認為她是爵士樂史上最好的女性爵士鋼琴家,我認為,把女性兩個字拿掉吧。如果,他們認真聽過她彈琴的話。
(後記)
1948年出生於巴爾迪摩的Jessica Williams在四歲就開始學鋼琴,受過專業的古典音樂紮實訓練,她具有聽到音樂就能彈出來的能力,是近代最優秀的爵士鋼琴家之一,作曲超過200首,錄過不下50張的專輯,曾經兩度獲提名葛萊美獎。
1977年Jessica Williams轉往美國西岸發展,在舊金山著名的爵士樂俱樂部Keystone Corner成為駐店鋼琴師,曾與Stan Getz、Tony Williams、Bobby Hutcherson、Charlie Haden等大師樂手合作過。她在1990年代後才留下大量的錄音,大都是鋼琴獨奏或三重奏,評價都非常高。
可惜的是,這麼好的鋼琴家,晚年卻為生活所苦。2012年,Jessica Williams動了脊椎的手術,演奏生涯形同中斷,昂貴的醫療復健費用,讓她不得不賣掉心愛的山葉鋼琴。隨後她進入隱居狀態,自己手工製造CD,在網站上販售並親筆簽名,直到2022年辭世。
爵士音樂史上的傳奇大師,以鋼琴/作曲名留千古的布魯貝克(Dave Brubeck),曾經盛讚 Jessica Williams:「她是我聽過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One of the greatest pianists I have ever heard”) 講這句話時的Dave Brubeck九十歲高齡,卻不吝稱讚年齡只有三分之二的後輩。
如果我說,Dave Brubeck獨奏是「看似有情卻無情」,Jessica Williams獨奏的感覺卻是「看似無情卻有情」。如果說Dave Brubeck老先生演奏的是「人間有味是清歡」,在Jessica Williams指下,即是「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這兩位爵士鋼琴大師都懂得「歌之心」。可惜的是,現在這個時代,懂得「歌之心」的音樂家越來越少了,那不只是一個時代的逝去,更有關人類文明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