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我到國家音樂廳欣賞鋼琴大師皮耶絲（Maria Joao Pires）再次訪台獨奏會，一開場的兩首莫札特鋼琴奏鳴曲就引人入勝。有一陣子沒在現場聽莫札特鋼琴曲的我，當場精神一振，心想：「人間有莫札特真好！」
有莫札特真好！
相較於年輕與中年錄製的兩套版本，已屆八十高齡的皮耶絲顯得更自由，無入而不自得，細緻又優雅。相較於上回訪台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給我的「震撼」，這次莫札特的演奏讓人從容聆聽，感覺是一種老去的優雅。
這次演奏後，讓我深思一個話題：什麼樣的演奏，堪稱為「最完美」的莫札特？
莫札特是古往今來的大作曲家中，最具靈光神采，作品也最具有神奇魅力，夢幻般一樣的人物。以他的鋼琴曲為例，有一個最弔詭，看似最互為矛盾（paradoxical）的特點，那就是「莫札特的鋼琴曲既簡單又困難」：剛學琴的小孩子可以彈，覺得很容易，但是已經成名大師彈同樣的作品，卻覺得很難。
莫札特非常難
上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李希特曾艱難地述說過：「所有的莫札特都很難，非常難。」鋼琴大師霍洛維茲在晚年認為世人對於莫札特音樂的了解太過缺乏，他很驚訝莫札特「能將每個音符都擺在正確的位置」。鋼琴鬼才顧爾德雖挑釁地批莫札特是「二流作曲家」，卻「口嫌體正直」地錄下所有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
以上三位都是名垂青史的大鋼琴家，技巧超卓的李希特、霍洛維茲謹慎地選擇演奏部分的莫札特的部分鋼琴奏鳴曲，出言不遜的顧爾德卻錄下了全本。這說明了什麼？說明莫札特的音符表面簡單，但內含大千世界，即使是鋼琴大師，也必須鑽研一輩子，還不一定會上台演奏。
困難的是境界
我的好友「瓦力唱片行」說：「莫札特真的非常難，難的並非技巧，而是彈出音樂的初心。許多成名鋼琴家不彈莫札特，是因為他們太容易把莫札特彈得油膩，或是根本不把莫札特放在眼裡。」一語道破事情的本質。莫札特簡單的是音符，困難的是境界，所以許多成名的鋼琴家彈不好莫札特，索性不彈了。
鋼琴大師費雪（Edwin Fischer）曾說：「莫札特的音樂講的就是愛，彈奏的時候，心裡面一定要有愛，而且要想辦法把你的愛傳達給觀眾，你要愛你的觀眾，讓你的心與靈魂和觀眾連結。」 可見莫札特的難，取其在「心」。
對我來說，要演奏好莫札特，確實非常困難，只有「心無渣滓」的鋼琴家，或者已經到達「也無風雨也無晴」境界的鋼琴家，才有可能彈得好。
以皮耶絲為例，她已經看透世間人情冷暖，在她指尖的莫札特，是「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閒適感。今年剛去世，我尊敬的義大利鋼琴巨擘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我曾用「清澈無垢，直通人心」形容其莫札特演奏，也是取其精純。而李希特練達又超然，「人間有味是清歡」的演奏風格，更是深得我心的詮釋。
那麼，到底這世間有沒有「完美」的莫札特鋼琴呢？
有的，多年來被英國《企鵝評鑑》評為「三星帶花」最高評價，由奧地利鋼琴家克林（Walter Klien）的莫札特鋼琴奏鳴曲集，現在已少為人知，但是克林的演奏幾乎可用「渾然天成，靈光四射」來形容，無論是光瀅晶亮的音色，毫無人世間混濁氣息的節奏與韻律，透著無盡的新鮮與光采，是我聽過最完美的莫札特鋼琴曲演奏，可以在此生反覆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