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高山生物(尤其是植物)與泛青藏高地生物相間的關聯,是臺灣學術界探索至少百年的謎題,但備受東亞學者矚目的橫斷山-臺灣間斷分布現象,在臺灣卻鮮少為人所知。
在游旨价筆下,臺灣的高山不只是一處生物傳播的驛站,也是某種特定生命演化模式的場域,這些形態各異的植物,默默在高山上守護古老而遙遠的記憶。除了山地杜鵑花,在臺灣中海拔作為森林主體的樟櫟林,也與泛青藏高地存有意料之外的連繫。
他站在橫斷山脈四千多公尺的山坡上,遙望著遠方島嶼的高山,那是他進入高山植物世界的啟蒙地,他觀察著臺灣高山的生物相,遙想這些動、植物與喜馬拉雅山系的關聯性。相隔八十年的二個年輕學者,在橫斷山與中央山脈之間相遇了。
如果你問我,臺灣的高山是什麼顏色?我的直覺首先會告訴我──綠色。不論身在何處,每當我想起山,腦海裡最先浮現的就是中央山脈上柔美的箭竹綠地。但若你問,難道山上就沒有其他明豔一點的色彩嗎?
有的,我馬上想到的是山地杜鵑花,想到它們在山脊線上大規模綻放著或粉或白的花朵,如此令人心醉。如同平地,山地杜鵑花的花期也在春季,但通常是在比平地杜鵑花晚一些的梅雨季。
彼時,當山下眾人深陷於細雨醞釀的春睏,準備上山的人卻精神奕奕。他們無懼陰雨,帶著企盼的眼神,走進高山,迎接愛山人專屬的視覺饗宴。
喜馬拉雅杜鵑花
綿延的臺灣山地,由分類學者界定的原生杜鵑花已有十七種。它們形態多變,姿態與花色並不遜於園藝品種,在觀賞上饒富趣味。這之中,一群被稱為喜馬拉雅杜鵑花的山地杜鵑花最引人注目。這個譜系雖然在臺灣只有五種,但自日治時期起,多少博物學者、登山者與研究人員都鍾情於它。
每年春天在合歡山締造賞花人潮的玉山杜鵑,正是一種喜馬拉雅杜鵑花。這些山地杜鵑花為何以喜馬拉雅為名?它們是否和遠方的喜馬拉雅山有關聯?
深入這些問題,你將不期然地揭開臺灣與世界最高山脈之間的獨特連結,
以及一段與杜鵑花有關的國際交流祕史。過去一百多年來,冠以喜馬拉雅之名的山地杜鵑花對人類的誘惑超越了國界與文化藩籬,在園藝史上締造一股歷久彌新的風潮。
橫斷山的寶石之花
我和一般人一樣,對喜馬拉雅山有著強烈的憧憬,期待著將來有一天能夠前往那裡踏查,……那裡有著高逾一萬三千尺的山綿延,有豐富的生物也有多采多姿的番人生活點綴其間,從熱帶低地通過溼潤的原生林,爬到寬闊的針葉林帶,再到光是山地杜鵑花就有數十種,種類居世界之冠的灌木帶,然後進入草原帶,綜覽各種山地寒生植物盛開的迷人世界,其有冰河高懸於岩雪峰之下,映照出崇高的銀色光輝。
山、雲與番人
活躍於日治時代的鹿野忠雄,是我心目中臺灣登山能力最卓越的博物學者。基於對熱帶高山的迷戀,他在年少時離開了北國的家鄉,來到臺灣。戀臺十五年間,他來回在島嶼高處的山脊,探索生物、地質與原住民文化。
儘管將畢生最好的時光全獻給臺灣群山,鹿野忠雄的心中似乎一直有個遺憾,那就是未能到東亞深處的喜馬拉雅山進行博物學考察。少時,我因為景仰鹿野忠雄,除了喜歡看他寫臺灣的山,對他掛念的喜馬拉雅山也感到著迷。
念研究所之後,開始研究臺灣山地植物,我留意到他曾在著作中提到一個有趣的生物地理假說。他在〈玉山雜記〉一文寫道:「……臺灣高山特異的地質構造與地形,以及森林帶的垂直配置、山地杜鵑花,以及其他的高山野花、鳥類和蝶類,都令人想起喜馬拉雅山系的地質、地形與生物相,覺得彼此有共同的性質與屬種,並非偶然。
看到臺灣林鳥的飛翔和蝴蝶閃亮的羽色,喚起我對喜馬拉雅山系的幻想。廣義地說,喜馬拉雅山的褶皺特性也支配著臺灣島的高山。此外,臺灣高山頂的生物,是曾經於某一個地質年代從喜馬拉雅山區移入的。……」
泛喜馬拉雅山
臺灣高山上的生物可能起源於喜馬拉雅山──或說在鹿野忠雄那個年代,係指包含青藏高原東部以及橫斷山的泛喜馬拉雅山區──這種說法對我來說真是匪夷所思。我不曾想過,平常登山時所見的花花草草有可能和遙遠的世界最高山系出同源,擁有近緣的血脈。
我曾懷疑這會不會是鹿野忠雄私心且刻意安排的一種說法?畢竟這兩處天地都是他一生心念之所在。但也或許他的確在臺灣的高山上找到什麼證據,讓他對這個假說深信不疑。自那時起,關於臺灣與喜馬拉雅山生物之間的種種疑問,像是寄宿在我腦海的幽靈,隱隱徘徊不去。取得博士學位後,我渴望前往喜馬拉雅山區進行研究,並在友人的牽線下落腳橫斷山。在穿梭於橫斷山的日子裡,我常感到鹿野忠雄就在身邊。彷彿他寫下了一段遺囑,讓我來這裡追尋他所掛念之物。這樣奇妙的體驗,不只體現在遠方雄偉雪山的山影,更在山間一棵棵山地杜鵑樹的花開中得到印證。
大雪山埡口
二○二○年四月初,春分剛過不久,我猜想山上時序已然進入春天,便急忙給平常合作上山採植物的張師傅打了電話,慫恿他暫時放下照顧孫女的職責,與我一同前往香格里拉的大雪山埡口找小檗。張師傅是典型的雲南人,不僅喜愛大山大水更愛四處浪遊。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他早已在家悶得慌,我沒花太多口舌便說服了他。於是,一老一少約好在昆明集合,展開今年第一趟山行。記得剛來雲南不久,我就常四處打聽大家都去哪裡找高山植物,大雪山埡口是他們常提到的目的地之一。據說當地著名的植物採集者都曾在那裡駐足,並收穫不少珍貴的植物。我的同事告訴我:「那裡的海拔很高,有四千兩百公尺,是少數車子可以到達的橫斷山深處。」而當老闆知道我一直想看大塔黃和雪兔子時,他也說:「去大雪山啊,在埡口旁的流石灘上找找,多得很。」此外,我的英國老友朱利安先生曾在二○一九年探訪過大雪山埡口,並在那裡發現了三個新種小檗。所有這些都讓我對大雪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心中隱隱有種預感,那裡肯定有令人興奮的植物在等著我。
山峰層巒疊翠
還記得,上山那天天氣十分晴朗,車行至大雪山一帶時,時間已近中午。窗外,高海拔的陽光十分刺眼,藍天像是被水洗過一般,透明清澈。然而通往埡口的鄉道仍積著雪,有些山坳處的路面還結著冰。我想起早晨出發前張師傅對我說:「去大雪山的路爛得很,能不能到,全看游博你的運氣啦。」午後,繞完了盤山路上數不清的之字形彎後,張師傅的越野車終於開上大雪山埡口。張師傅把車停在公路旁的廢棄哨站,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隨即滿面笑容對我說:「今天太幸運啦!我也已經兩、三年沒來過這了。」 我們倆興奮地跳下車,奔到埡口邊。此時,一片廣闊的藍綠色山嶺浮現在我們眼前,像是無數山峰構成的海洋。我不禁想起一個世紀前的歐美植物學家,他們曾這樣描述橫斷山:亙古戍衛在中國西南邊境的不是軍人,而是一片藍幽幽,像海遼闊一般的山。我看著遠方的山峰層巒疊翠,宛如凝結的波浪,不知為何也想起了家鄉,想起曾經去過的某次山旅。自己站在中央山脈東隅的阿屘那來山山頂,往西北眺望更遠處的島嶼山景。那裡是登山者口中的祕境,也是一個群山翻騰如海的山之國度。
山區還在冬季中沉睡
儘管平安抵達目的地,但我和張師傅很快就發現我們誤判了山上的季節。大雪山埡口儘管風和日麗,空氣卻十分乾燥冷冽,這種狀態清楚地說明整個山區還在冬季中沉睡。我環顧四周,不僅沒有看到代表春天的報春花,亦無聽得一聲山鳥鳴叫,心裡沮喪地想著:看來這次上山遇不到什麼讓人興奮的植物了吧……。頂著冷冷的山風,我沿著雪水的逕流走上一個小山坡。 那裡,幾株受到雪水誘惑,可能是綠絨蒿屬植物的嫩苗從凍土裡探出頭來。平常,這類罌粟科的植物素以美豔的花朵迷倒眾生,此時卻毫無生氣地貼伏在地面,像團被隨手扔置的廢棄物。我帶著失望,繞到了埡口另一頭,沿著公路往鄉城方向繼續前行。
遠方的雪山閃閃發亮,山谷間除了風聲,萬物俱寂。突然,我感覺眼角裡似乎閃見一絲綠意。轉頭仔細一看,竟是一片長在山坡背風處的樹林。它們由一棵棵兩至三公尺高的小樹組成,樹幹看起來有些纖弱柔軟,外頭則包著斑駁的樹皮。和周圍蕭瑟的風景不搭配的,這些小樹的枝條頂端長滿濃濃綠葉,葉子表面似乎覆有蠟質,此刻在正午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在來橫斷山之前,我登山經歷裡的最高海拔便是三千九百多公尺的玉山頂,那裡絕巖峭壁,未見有什麼森林。因此,看見這裡長在海拔四千兩百多公尺的小樹林時,我竟一時呆了。這是什麼植物?(章文/輯)
《橫斷臺灣:追尋臺灣高山植物地理起源》
作者:游旨价(臺灣大學森林環境暨資源所博士)
出版社:春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