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白銀的使用普及,首先是經濟自身的貨幣化需求,就外在供給而言,也依賴於海外白銀的流入,這是中國海外貿易與地理大發現的因緣際會。白銀繁榮於大明帝國之際,無意之間,也埋下毀滅的種子。
中國的三大時期
一生都為中國著迷的韓森,其視角與我們慣常的思維不同。她指出1600之前,中國其實是「開放的帝國」。她放棄慣有的王朝劃分,將1600年之前的中國定義為三個時期:
首先,從商周到秦為第一階段,這是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前200年的構建中國時期;其次隨著公元前三世紀秦代的統一,本土道教開始有組織地興起,眾多佛教徒也來到中國,中國開始了面朝西方以及印度的1200多年;
最後則是從10世紀到17世紀開始轉向北方,大部分時間中國都處於北方游牧民族的統治之下──同時他們也被日益中國化,蒙古人仍舊是明朝的最大戒備對象,最終則有東北滿族的崛起。
中國銀本位的確立
1600年前後發生了什麼?伴隨著巨量白銀的流入,白銀在中國的地位在明代中葉之後有增無減,從各方面鞏固了銀本位的地位。不少學者強調張居正「一條鞭法」的作用。「一條鞭法」的推行徹底廢止了洪武體制,上接中唐楊炎的兩稅法改革,下接清初雍正的攤丁入畝制度,令中國財賦體系最終告別實物稅,轉向貨幣稅。
學者們普遍同意,它進一步加大了明代經濟白銀化程度,根據學者彭信威估算,明代200多年內,金銀比價從明初的1比4、1比5到明末的1比10甚至1比13。貴金屬的流動看似只是經濟行為,但其作用以及副作用則相當漫長,甚至影響了一個帝國的興衰。
源源不絕的白銀
明朝末葉中國與世界貨幣體系的交換關係,甚至與21世紀初葉的入超與熱錢情況很相似。中國最早從羅馬時代便被認為是歐洲貨幣的歸宿,由於國際收支結構有利於中國,白銀從全世界源源流入中國,17世紀在美洲白銀推動之下更是如此。
對於偉大的羅馬帝國,其生命力曾經被認為因貴金屬大量外流而枯竭,在這一點上,白銀與明帝國也與此類似。美國學者魏斐德認為,1644年明朝的滅亡和清朝的勃興,是中國歷史上所有改朝換代事件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幕,而白銀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歐洲17世紀危機
歷史的真相必須基於比較,歐洲其時也正經歷著名的「17世紀危機」──歷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發明了這一名詞,主要表示經濟衰退、人口下降、社會動蕩等一系列危機。更進一步而言,這場危機其實是一場全球性危機,史學界有一派認為,東西方應對這一幾乎同時段危機的不同方式導致歷史的大分流。
「17世紀危機」之下,東方被認為延續著王朝更迭的模式,而西方則由此率先邁入現代化社會,「面對每一次的全面性的危機,不同的國家反應不同,據此而帶來了發展的不平衡,這一點最終定格了歷史」。於是,瞬間的戰略定格成為永恒的歷史,一個看似細小的分叉導致了結局的大相徑庭。
白銀與明朝的衰亡
通過白銀,中國的動蕩也與世界脈動隱祕地聯繫在一起。魏斐德認為,17世紀的中國危機與全球危機之間存在彼此呼應關係,「中國對馬尼拉遙相呼應的支配,使得中國貿易和世界貿易的長期周期性波動出現了一致性;甚至使中國貿易的波動幅度比世界貿易的波動幅度大得多。因此,我們可以斷定,正是跟中國之貿易的興衰,支配著西班牙海上貿易本身的消長」。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白銀上位之後,白銀與明帝國的命運更加密切地交織在一起,對於這一事實,歷史學家們褒貶不一。有人強調即使沒有白銀中國經濟也會發展,海外白銀湧入被認為是中國丟失貨幣主權的象徵,甚至認為這開啓了數百年貨幣主權外移的歷史。直到今天,甚至有人認為正是貨幣主權外移導致明朝滅亡、清朝沒落。
白銀的歸宿
事實上,我認為貨幣主權在貴金屬時代並無太多意義,而貴金屬對於古典經濟活躍自然是一個躍升。即使在現代,貨幣主權也不是可以爭而得之的權力。明代從禁銀到用銀是迫不得已,貨幣主權並非可以爭而得之,中國產銀太少也是事實,而海外白銀流入枯竭的影響遠不只通貨緊縮。
擁有貴金屬幾乎曾經是所有古老帝國的渴望,海外白銀與大明帝國彼此成全。歷史學家布勞岱爾曾經說,亞洲從羅馬帝國時代起,只同意歐洲用貴金屬來進行交換,而且亞洲主要接受白銀,中國和印度已成為在世界各地流通的貴金屬的最後歸宿。
中國如此渴望白銀而且能夠吸引白銀持續流入,最初看起來是優勢,其實也構成了其脆弱之處。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入促成了中國銀本位的確立,使得商品貨幣化前所未有地增加,而一旦這樣的流入遭遇衰竭,那麼其對於明代經濟也將帶來致命性的打擊。
財政的難以為繼
17世紀上半葉,中國爆發過多次重大饑荒。過去的解釋往往歸結於自然原因,事實上除此之外,更可將其歸結於積患已久的經濟社會問題的悲劇性產物,甚至湧入亞洲的金銀也難辭其咎。
歷史學家艾維四指出,「這些金銀促成高水平的公共支出,快速的城市增長,以及激烈的經濟競爭,而這一切被證明是社會和政治的腐蝕劑」。他認為中國困境源自幾乎完全仰仗於進口白銀來保證貨幣供應比例,一旦美洲白銀流入中國的實際數量急劇減少,明朝政府就迅速跌入經濟夢魘之中,而明朝的滅亡其實就在於財政的難以為繼。
近乎偶然 卻又串連
事後回溯,一系列近乎偶然、卻彼此串聯的事件,為明帝國打上了棺材鐵釘。1634至1636年,西班牙決定限制西屬拉丁美洲白銀流入菲律賓的數量,1639年冬天,在馬尼拉西班牙人與中國人長期的緊張關係最終爆發為暴力衝突,兩萬多中國人被殺。
隨後,經菲律賓流入中國的美洲白銀大量減少。同年夏天,日本德川政府決定禁止從澳門來的商人在長崎進行貿易,曾經給中國帶來大量日本白銀的路線也宣告關閉。一連串因素作用之下,中國的白銀進口量驟然跌落。而隨著白銀流入量的銳減,銀錢比價崩潰。這些歷史的線索,靜靜地勒住了套在大明帝國脖子上的經濟繩索。
勒脖的經濟繩索
白銀的減少導致各種窖藏出現,出現了「人為的疾患」。由於許多捐稅要使用白銀支付,賦稅負擔變得不可忍受,許多人因此破產,曾經的富庶地區出現「人去屋塌」的現象,而朝廷榨取到的財政收入大幅減少。白銀枯竭之下,銀錢比價暴漲,對窮苦民衆而言,他們使用銅錢購買活命糧的能力大幅下滑。
加之其時正逢小冰河期,各地自然災難不斷,糧食減產之下,糧食價格暴漲,1640年河南災荒之後,米價每斗3000錢,小麥每斗2700錢,從北方到南方許多人餓死。因饑荒與時疫,人口也一時之間減少數千萬人,這導致民間暴力革命在所難免。
白銀帶來的危機
白銀是導火索,伴隨著白銀危機而來的經濟危機、自然危機、人口危機,疊加構成了明朝歷史的大轉折。「流亡載道」、「人相食」等記載見諸歷史,饑荒背後則是民變,各類起義揭竿而起。滅亡明朝的李自成部隊出現在西北,對此後世歷史學家認為並非偶然,因為那是一塊遠離白銀浸淫而又飽受饑荒的土地。
通膨的破壞導致社會全面性潰敗,不僅導致饑荒、死亡、民衆受苦,引發各地反叛,也使得官僚集團的薪資縮水,進而又因腐敗動搖了明代政權的合法性。糧食價格不斷上漲,而以銀兩計算的俸祿則相對穩定,這意味著官員收入也面臨著通膨的侵蝕,「到1629年,朝廷每年向在朝的官僚、貴族發放的俸祿,只有十五萬兩,不到國家財政預算的1%」。
當腐敗成為制度
顯然過低的官員俸祿並非好消息,因為這必然引發更為嚴苛的搜刮。以清官形象在歷史中存在的海瑞,似乎就是為了印證明代的腐朽。像海瑞這樣的朝廷命官,依賴俸祿過活的結果是其畢生清苦,生前為母親祝壽買兩斤肉都可以成為新聞。
他雖然最終官至禦史,高達二品,死後贈太子太保,謚忠介,然而身後無子,只留下白銀20兩,甚至喪事也靠他人凑錢。《明史》記載:「白衣冠送者夾岸……天下稱剛峰先生。」可是,有多少人願意像海瑞那樣活著甚至悲切地死去呢?海瑞經歷了正德、嘉靖、隆慶、萬曆四朝,天下聞名,但在仕途上起起伏伏,並沒有被真正委以重任。
可想而知,海瑞的清廉不僅是少數,而且在那個時代顯得不合時宜。當謀求非法收入成為政治潜規則,甚至明朝歷代皇帝也盡力充實內府金庫,將天下視為私產,軍費緊張卻「不得請發內帑」──諷刺的是,到最後李自成占領北京時,明朝內外府庫僅剩下黃金17萬兩,白銀13萬兩。當腐敗成為一種制度性現象,上層對下層平民殘酷壓榨,那麼社會的潰敗不可避免,滅亡也為期不遠,「明末的經濟衰退,是由於制度的破壞導致了整個社會秩序的崩潰」。
學者對白銀的鄙視
誠然,白銀對於中國經濟貨幣化以及制度變革帶來深遠影響,從銀本位的確立到明代覆滅,持續的入超也帶來了鴉片戰爭之類的後續問題──某種意義上,稱鴉片戰爭是為白銀而戰也不過分。白銀貨幣化和晚明商業化相互刺激,一方面使得中國部分融入世界經濟,另一方面也使得中國不得不在繁榮之後領會蕭條。
正因如此,顧炎武、黃宗羲之類的思想家對於白銀大多抱以負面評價,典型如黃宗羲認為廢除白銀有7大好處:「粟帛之屬,小民力能自致,則家易足,一也;鑄錢以通有無,鑄者不息,貨無匱竭,二也;不藏金銀,無甚貧甚富之家,三也;輕賫不便,民難去其鄉,四也;官吏贓私難覆,五也;盜賊勝篋,負重易跡,六也;錢鈔路通,七也。」
學者王夫之和當時不少啓蒙學者的結論類似,即認為白銀加大貧富差距,甚至白銀越多,差距越大,「其物愈多,而天下愈貧」。
成就繁榮 造就滅亡
對比之下,中國明代啓蒙家一方面嗅到了時代轉折中的貨幣因素,另一方面,民間疾苦的現象也刺激他們提出了犀利的批判,這些言論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後世的判斷,即使這些判斷以更為現代、更為學術化的形式呈現。但是無論古代還是今天,多數人始終忽略了經濟的邏輯,白銀並非大明帝國的主動選擇,而是皇權與市場博弈之下的無奈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明朝的興亡歷史中,白銀流入減少固然重要──可以說白銀成就了明朝的繁榮,也部分造就了其滅亡的命運──但是更大的背景在於中國無法走出殘破政府體制的約束,是制度的大失敗。
白銀是歷史的血脈
歷史並非單一原因可以解釋和推動的,國人對於大歷史的偏執往往罔顧現實的複雜性,探求歷史真相意味著接近可能的真相而不是尋求單一的推動力。白銀是歷史的血脈,但並非歷史的原因以及目的。
白銀流入與國際貿易、經濟市場化和貨幣化本來並存,對白銀的接納與否,其實並非官方的希望或推動一手造成。白銀的流行,仍舊由明代商品經濟繁榮決定。無論是何種貨幣,最終得到市場認可仍舊源自民衆的選擇。
中國交子、歐洲貨幣甚至明代最後的紙幣鬧劇都證明,君主或許可以選擇某種貨幣,甚至將自己的頭像印在貨幣之上,卻無法強迫人們使用。而白銀流入啓動晚明商業經濟繁榮之際,其流入枯竭也成為套在明王朝脖子上衆多繩子中的一根。
白銀帝國:從唐帝國到明清盛世,貨幣如何影響中國的興衰
作者:徐瑾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8/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