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研究《詩經》裏的昆蟲發現,〈翠玉白菜〉上那隻「螽斯」不是《詩經》的「螽斯」,而是清宮設宴時用以侑酒的鳴蟲(蟈蟈)。
被媒體封為故宮博物院「鎮院之寶」的〈翠玉白菜〉,近來在日本展出而驚豔東瀛,是東博展的亮點。
然而至今尚無與此件作品相關的記載,但因著此作品原置放在清光緒皇帝妃子瑾妃居住的寢宮(永和宮)中,有人據此推測此器為瑾妃的嫁妝,並以白菜的顏色青、白(諧音清白)喻人品純潔,葉尖上的昆蟲則祝寓多生子嗣。
深入研究《詩經》裏的昆蟲發現,〈翠玉白菜〉上那隻「螽斯」不是《詩經》的「螽斯」, 而是清宮設宴時用以侑酒的鳴蟲(蟈蟈),若將此蟲解釋為象徵多產,實有商榷的餘地。
《詩經》的「螽斯」是昆蟲學中的飛蝗
《詩經‧周南‧螽斯》篇云: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這首是以多產的昆蟲「螽斯」來比喻人的多子,以祝人多子多孫的詩。《全唐詩》中提到「螽斯」的詩有五首,其中李群玉〈哭小女癡一作凝兒〉詩,也有「子孫蕃育羨螽斯」句。因此後人就以「螽斯之徵」、「螽斯衍慶」等,來祝頌他人後嗣繁榮。
此篇所詠「螽斯」,究為何種昆蟲,歷來各家詮釋不一。筆者整理舊說對此蟲在名物的爭議, 發現歷代注家對「螽斯」之詮解雖多有歧異,不過對原詩描述「螽斯」所用三形容詞「詵詵、薨薨、揖揖」之釋義相同,不外乎「眾多、聚集、飛翔振翼」三種詞義。
據此而推得《詩經.螽斯》所描述的「螽斯」,屬於昆蟲學直翅目的「蝗蟲類」,應是具有集群飛行遷移習性,嚴重為害農作物的飛蝗,而不是分散棲居、對禾稼不甚為害的昆蟲學直翅目的「螽斯類」。
蝗蟲象徵多子多孫
清牟應震在《毛詩質疑‧ 毛詩物名考》中〈昆蟲部第四〉裡, 對昆蟲有不少合乎昆蟲學的觀察和描述。牟氏如是描述「螽斯」:
身長寸許,色灰褐,首股斑文如玳瑁,四羽六足,後二股長而澁,摩羽作聲,故曰動股。子如稻米,色純黃,以尾穴地,生子土中,深三四寸,次年出土,常數十也,故詩取以喻子孫之盛。
此「螽斯」的形態及生態注釋,「後二股長而澁,摩羽作聲」及「以尾穴地,生子土中」,正合乎「雄蟲用後足股節內側與前翅摩擦發聲」和「穿土成穴而產卵」的蝗蟲類(圖一)特徵。螽斯類(圖二)雄蟲用左、右前翅互相摩擦發聲,雌蟲產卵於葉片或莖幹上,或植物組織內。
可見《詩經.周南‧ 螽斯》「取以喻子孫之盛」的草蟲「螽斯」,就是昆蟲學直翅目的的蝗蟲類。可是因為直翅目又有螽斯類,因此今人往往把古畫中類似昆蟲學螽斯類的草蟲,誤解為《詩經.周南》用來作為多子多孫象徵的「螽斯」,而解釋該圖是一幅吉祥題意的作品。
不過古人對於蝗蟲造成的危害應該也有所認識,為何還會把牠視為吉祥的象徵? 依拙見,詩人或許只是觸物取興,以飛蝗多產的生物特質,來祝福或譬喻他人子孫眾多,當時可能沒有考慮到飛蝗是不是害蟲。
吉祥草蟲畫
民國七十五年,故宮舉辦過「草蟲畫特展」,九十年又推出一項名為「草蟲天地」的特展。這些以昆蟲為主題的古畫若有題款,畫的意境及涵意就甚了了。但無款的古畫,後人往往依畫的內容代古人擬畫名,便難免疏失。畢竟當代題者誤認圖中的景物(如動植物),連帶著讓代擬的畫題和今人描述畫中的內容, 有了偏離作品原有題意的可能。所以對無題款的畫作,就更應該仔細地辨識所繪的內容。雖然這些畫中的草蟲,或許是經昆蟲學家鑑定過。但是現代的昆蟲學家,未必了解古今昆蟲名稱的變異,難免導致「張冠李戴」。
宋韓祐的〈螽斯綿瓞〉圖, 雖然畫名是「冊頁」上原有的題簽,但是「畫」上,韓祐沒有題「螽斯綿瓞」或題詞,以致畫意不明。今所見籤題「韓祐螽斯綿瓞」,是後人根據畫的內容所增而非作者所題。
《詩經.大雅.綿》篇云:「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畫中瓜瓞綿綿,固然是多子多孫的象徵,但是所畫的草蟲,雖然是昆蟲學的螽斯類,卻不是《詩經.周南》的「螽斯」,也就不能和瓜瓞一併用來指說此畫含有祝願子孫眾多的吉祥寓意。
清曹有光的草蟲畫,右方留白處,有畫家自題詩句:
辛卯七月之望,寫得高棚絡緯送秋聲之句,西泠畸士曹有光。
此畫雖然有螽斯類的絡緯,棲息在豆葉上,並不列為吉祥草蟲畫,而依畫家自題詩句,以〈絡緯送秋聲〉為畫名,點出創作的季節和主題。宋林椿的〈葡萄草蟲〉圖,有螳螂、蜻蜓和螽斯類草蟲各一隻。清王正的〈秋卉草蟲〉圖及傳言五代徐熙作的〈花卉草蟲〉圖,也都各有螽斯類草蟲一隻。或許是因為這些古畫中的螽斯類草蟲,並沒和瓜蔓、瓜實同在,就未被「誤解」為象徵多子多孫的「螽斯」。
不是《詩經》的「螽斯」
〈翠玉白菜〉上有兩隻昆蟲。有一位昆蟲學教授2002 年應邀到故宮博物院鑑定此二蟲,專文發表於《故宮文物月刊》。這位教授鑑定的是:較大的一隻是「螽蟴」,另一隻稍小的則是「蝗蟲」,兩者皆屬直翅目,但分屬不同亞目。文中又指出「螽蟴」是學術上的名稱,此蟲北方人稱之為「蟈蟈」,南方人則叫「紡織娘」。依拙見,較大的那隻「螽蟴」,雖屬昆蟲學中的螽斯類, 但非《詩經》中的「螽斯」。
如前文所述,歷代注家對「螽斯」之詮解雖多有歧異,不過對原詩有關「螽斯」形容詞釋義的共識,是此蟲有「眾多、聚集、飛翔振翼」的習性。這位教授在專文中已清楚的鑑別出〈翠玉白菜〉上那隻「螽蟴」,是「前翅短、後翅缺如」。所以不會「飛翔振翼」,不是《詩經》中的「螽斯」。
這位教授的鑑定正確,只是拙作〈從昆蟲學角度釐清《詩經》中「螽斯、斯螽」的物種〉一文, 發表時在這位教授〈翠玉白菜〉上昆蟲鑑定專文的四年後,因而這位教授在鑑定時並無有關《詩經》「螽斯」昆蟲名稱變異的文獻可供參考,以致留有疑義卻被廣為引用;不過「蟈蟈」也不是「紡織娘」。
紡織娘、蟈蟈非一物
《詩經.豳風.七月》是一首農事詩,描述豳地農民一年的生活情形,其中關於物候有詳細的記載。此篇第五章曰:「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此詩裏的「莎雞」,究為何物,歷來注家各有主張。筆者比較分析諸家注解「莎雞」,認為宋人羅願《爾雅翼》的描繪最接近《詩經.七月》詩句裏的「莎雞」。
據《爾雅翼》所記:「莎雞振羽作聲,其狀頭小而羽大,有青褐兩種。率以六月振羽作聲,連夜札札不止,其聲如紡絲之聲。故一名梭雞,一名絡緯。今俗人謂之絡絲娘,其鳴時又正當絡緯之候。」羅願「頭小而羽大,有青、褐兩種」的「莎雞」,就是直翅目的紡織娘(圖三)。
清人方旭《蟲薈》對此蟲進一步描述說:「六、七月生草中, 好夜鳴,其聲如紡線。故又名促寒娘,又名紡織娘,又名紡絲, 又名絡緯,又名梭雞。好事者畜之樊中,飼以南瓜花及絲瓜花, 然秋深則死。即俗所謂紡織娘也。」莎雞有著發聲似紡紗聲的特徵,衍生出的各種異稱也和此有關,所以《詩經》的「莎雞」就是「絡緯」,俗稱「紡織娘」, 即昆蟲學直翅目昆蟲中的紡織娘(Mecopoda elongata)。
除了「莎雞,又名紡織娘,又名絡緯」之外,《蟲薈》還說: 「又一種似莎雞而翼短,不能蔽身者,俗名叫哥哥。人亦畜之, 並以翼鳴。」據吳繼傳《中國蟈蟈譜》,「蟈蟈」學名「短翅鳴螽Gampsocleis gratiosa」, 此鳴蟲有蟈蟈、蛞蛞、聒聒、叫蟈蟈、叫哥哥(南方)、大鳴螽、、古稱螽斯、蚰子、乖乖、秋哥、短翅蟈螽、優雅蟈螽、中華蟈蟈等別名,獨無「紡織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2000 年, 頁1、12。) 唯「蟈蟈」,別名「古稱螽斯」,不知所據為何?已故昆蟲學者蔡邦華,也早已於1975 年清楚地分別出Mecopoda elongata 為紡織娘,以其鳴聲如「軋織、軋織」之故;Gampsocleis inflata 及Gampsocleis gratiosa infuscate 才是北京街頭叫賣的「聒聒兒」。( 圖四)
所以頭大而「前翅短、後翅缺如」的蟈蟈,雖然和「頭小而羽大」的紡織娘都是屬於螽斯類的嗚蟲,兩者顯然是不同的,而且也都不是《詩經》的「螽斯」。
清宮宴侑酒的鳴蟲
清高宗作了兩首詠「絡緯」的詩,且都有序。蔣溥有一幅〈絡緯〉畫(見《故宮書畫圖錄》, 第11 冊,頁357),除了敬錄乾隆皇帝的〈詠絡緯有序〉詩之外,款識曰:「絡緯秋蟲,向例於溫室中豢養。至春正月十六日,賜宴於圓明園正大光明殿。鼓樂既奏,音響四作,特命臣溥、臣劉統勳、臣秦蕙田、臣開泰、臣劉綸,各賦詩一首。未及片刻,睿製於筵上先成,獨切春候秋蟲。臣等所作,竝屬浮泛, 不能細貼時物,猶之丹鳳和鳴, 百蟲失響。臣退而繪圖,敬錄製一章,以誌盛典。臣蔣溥。」
蔣溥在此盛典所賦詩云:「春候秋蟲入睿吟,陽和不遣峭寒侵。定逢西極崇朝捷,先聽豳風七月音。鼓翅依然藏葉日, 調笙無異隔牆砧。御筵正值祈農後,微物還傳紡織心。」可見他「退而繪圖」所畫的「絡緯」, 顯然是指《詩經.豳風.七月》那六月振羽、俗稱「紡織娘」的「莎雞」。不過圖中的七隻蟲, 都不是前翅和後翅發達的絡緯(紡織娘)。有四隻在地上,其中三隻是蟋蟀。地上另外一隻和樹上那三隻,正是《蟲薈》所言「又一種似莎雞而翼短,不能蔽身者,俗名呌哥哥」的蟈蟈。
高宗〈詠絡緯〉序曰:「皇祖時,命奉宸苑使取絡緯種育於暖室,蓋如溫花之能開臘底也。」說明清宮裏自康熙時起,已經開始繁殖鳴蟲「絡緯」。由上述《蟲薈》引文可知,雖然絡緯可以「畜之樊中,飼以南瓜花及絲瓜花」,但是秋深則死。而冬季人工繁育蟈蟈的方法,明朝就已經有了。(吳繼傳《中國蟈蟈譜》, 頁2。)
《中國蟈蟈譜》中還提到可用人工繁育蟈蟈,控制長成使其分批羽化,故一年四季都能聽到蟈蟈的叫聲。因此高宗所說「皇祖時,命奉宸苑使取絡緯種,育於暖室,蓋如溫花之能開臘底也」的「絡緯」,是蟈蟈。所以乾隆皇帝所詠的「絡緯」和蔣溥所畫的「絡緯」,實際上都是蟈蟈。高宗〈詠絡緯〉序文接著說:「每設宴則置繡籠中,唧唧之聲不絕,遂以為例云。」可見和紡織娘同屬螽斯類,但是「前翅短、後翅缺如」的蟈蟈,是清宮設宴時,用以侑酒助興的鳴蟲,並不是象徵多子多孫的吉祥草蟲。
結語
〈翠玉白菜〉上的兩隻昆蟲是蝗蟲與蟈蟈。這隻蝗蟲,雖然難以確定是飛蝗,但可以故且依《詩經》原義,當作寓意多子多孫。不過將清宮自康熙時起, 已經開始由奉宸苑(內務府所屬管理園囿、河道的機構)專人繁殖,「每設宴則置繡籠中,唧唧之聲不絕」,用以侑酒助興的鳴蟲蟈蟈,一併解釋為象徵多產, 祈願光緒皇帝妃子瑾妃能子孫眾多,實有商榷的餘地。
筆者非國學專家,對文物也毫無研究,不過這八、九年來研究《詩經》裡的昆蟲,對於古今昆蟲名稱的變異略有所得。願在此提供有關的昆蟲學知識,讓文物專家們了解這些草蟲之餘,能對〈翠玉白菜〉上的這兩隻昆蟲, 作更合適的詮解,此乃筆者野人獻芹之初衷。
相關文獻:
1. 洪章夫,〈從昆蟲學角度釐清《詩經》中「螽斯、斯螽」的物種〉,《國文學報》第43 期(民國97 年6 月),頁1-41。
2. 洪章夫,〈古畫中的「螽斯」〉,《故宮文物月刊》第321 期(民國98 年12 月),頁94 - 99。
3. 洪章夫,〈古畫中的「絡緯」〉,《故宮文物月刊》第346 期(民國101 年1 月),頁74-81。
4. 洪章夫,〈從昆蟲的形態及生態詮考《詩經》中「莎雞」之物種〉,《興大人文學報》第51 期(主題論文:跨界與創新) (民國102 年9 月),頁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