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後,台北市立交響樂團(TSO)桂冠指揮殷巴爾再次踏上台灣,指揮俄國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 1906-1975)的第十三號交響曲《巴比雅》。這是我第一次現場聆聽這首作品,當天的演出,讓我感受真實深層的戰慄。
鐵幕下的幽默
蕭士塔高維契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在前蘇聯鐵幕背景下,他的音樂鮮明、冷峻,充滿壓抑的張力,但是音樂能量強大,旋律融合傳統元素,又充滿原創的色彩,同時音樂居然還能呈現不可思議的幽默感。
音樂作家莊裕安認為,高度的生趣幽默,深層的內省思索,宏大的論證演變,是蕭士塔高維契終生創作的三個平衡元素。我認為莊裕安這個不凡洞見,完全透析了「老蕭」(蕭士塔高維契的暱稱)音樂,以及對照動盪世界的藝術價值。
「老蕭」一生寫過十五首交響曲,十五首弦樂四重奏,兩齣歌劇、一齣小歌劇,以及許多膾炙人口的電影配樂,質量兼具,卓然成家。他純熟遊走於傳統調性與現代無調性之間,透過獨樹一格的原創語法,且能兼顧聲響與節奏的調和,完整地表達出自己的樂思,不是每個作家都能擁有如斯天份。
音樂中的人性與良知
我個人很喜歡蕭士塔高維契,因為他能將那整個壓迫的時代,恰如其分地寫進他的音樂裡,同時保有他個人鮮明的印記與堅持。他寫出的音符,就是屬於那個時代的聲音,旋律即使尖銳冰冷,也有著溫暖厚實的人性與良知,同時保有看盡乖謬人生的冷幽默。
蕭士塔高維契的第十三號交響曲《巴比雅》是相當沈重的作品,主題圍繞著戰爭的殘酷,人性的殘忍,以及「歷史怎麼可以輕易遺忘」的控訴。
巴比雅(Babi Yar)在當地話是「娘子谷」之意,是在基輔(現烏克蘭首都,當時屬蘇聯)附近的一個峽谷。1941年9月納粹德國進攻蘇聯,將殘留城中的猶太人驅逐至巴比雅峽谷,進入峽谷者立即遭機關槍掃射,墜入谷底後,當場就地掩埋,德軍在此屠殺了三萬多名猶太人。
對這麼殘忍的事情,當時蘇聯政府並未正視,原因在當時蘇聯意欲與納粹德國交好,同時蘇聯民間也有反猶太人氛圍。蕭士塔高維契非常不以為然,他不但反對這種對猶太人的敵視,更完全無法忍受對人權遭踐踏,人命如芻狗,這是他終身關懷的議題,因此甘冒蘇聯政府之大不諱,動筆寫下這闕傑作。
低迴唱和的輓歌
蕭士塔高維契參考了詩人葉夫圖申科(Yevgeny Yevtushenko)為這場屠殺而寫的詩,以大編制管弦樂搭配獨唱男低音與男聲合唱團,搭配葉夫圖申科五首詩,寫下五個樂章的交響曲。全曲從不祥的開場鐘聲,大提琴與低音提琴的低迴唱和,到最後寂靜的尾音符,宛若輓歌,也像主題明確(控訴)的清唱劇。
第一樂章開宗明義的第一句,就是:「在巴比雅,沒有紀念碑。」蕭士塔高維契毫不避諱。因此這首曲子在首演後沒多久,就被蘇聯當局禁演。然而世人不曾遺忘,殷巴爾選擇在俄烏戰爭一週年時刻,帶領TSO演出此曲,更有深刻意義。
殷巴爾不愧是大師級的指揮,TSO在他指揮棒下,恰如其分地詮釋出此曲的精髓。我也推薦指揮大師海汀克與皇家大會堂的錄音版本,內省、宏大的聲響,完全體現了如同葉夫圖申科所說:「那些辱罵(他們)的人終將被遺忘。但那些被辱罵的人永遠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