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位病人
蒂娜是我第一位小病人。我們第一次碰面時她才7歲,坐在芝加哥大學兒童精神分析診所外的候診室,小小的身軀看來弱不禁風,與妹妹一起窩在媽媽懷裡,忐忑不安地等著見新醫生。我帶她進看診室並把門關上。
我想我們兩人都很緊張,一個是90多公分高、一頭辮子綁得紮實工整的非裔美國小女孩,一個是身長近190公分、留著雜亂長髮的白人男子。她坐在沙發上,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會兒。接著,她走過來爬到我的大腿上,依偎在我身上。
她的舉動讓我感到窩心。我心想,真是個可愛的小孩。但是,我很快便發現自己錯了!她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手伸進我的褲襠,想拉開我的拉鍊。當下,我的情緒從原本的焦慮,瞬間轉變成悲傷。我抓住她的手,從我的大腿移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來,讓她站好。
蘿拉四歲大,雖然已經靠鼻胃管攝取高熱量的流質食物好幾週,體重卻不到12公斤。我在護理站看到她的病歷厚厚一疊,大概有1.2公尺──比這個瘦巴巴的小女生還要高。
##受苦的兒童
走進病房,我看到令人難過的景象。蘿拉22歲的母親維吉妮亞正在看電視,坐得離蘿拉遠遠的,母女之間沒有任何互動。身材矮小、消瘦的蘿拉安靜地坐著,眼睛睜得斗大,直盯著一盤食物看。她的鼻子插著一根將養分輸送到胃部的管子。
我默默走到護理站,看著白板上的資料,尋找我要見的男孩在哪一個病床。然後,我聽見他的聲音。我聽到淒厲又詭異的尖叫聲,一轉頭,就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包著鬆垮的尿布坐在籠子裡。賈斯汀的病床四周都被鐵欄杆圍了起來,上面蓋著一片夾板並以鐵絲纏繞固定,看起來就像個狗籠!
小男孩不斷前後搖晃著身體,咿咿呀呀地小聲嗚咽著,彷彿在唱搖籃曲安撫自己。他全身上下都沾滿自己的糞便,臉上塗滿食物,尿布也因為浸滿尿液,沉甸甸的。
他得了嚴重的肺炎,正在接受治療,但是醫護人員要幫他做檢查或進行手術,他都奮力抵抗,連抽血也要好幾個人抓住他才行。他會扯掉點滴,對護理人員大吼大叫,把食物丟得滿地都是。
創傷的形成
2月的突襲行動之後的頭3天,大衛分批釋放孩子,一次釋放4名兒童。他們年紀最小5歲,最大12歲,大多介於4到11歲之間,來自10個不同的家庭,獲釋的21個孩子中,17個有1個以上的兄弟姊妹。
雖然一些前教派成員反駁教派虐待兒童的指控,但孩子們毫無疑問地已受到創傷──不只是警方襲擊莊園的行動,也包含他們之前在莊園裡的生活。
有個小女孩獲釋的時候衣服上別著一張紙條,紙條上頭寫著,等到女孩的親人們看到這張紙條時,女孩的母親已經死去;還有另一個孩子在媽媽與她吻別、把她交給聯邦調查局探員的時候對她說:「他們是來殺我們的人,我們在天堂見。」
莊園發生大火之前,獲釋的孩子們表現得像是父母已經死了一樣(他們離開莊園時,都知道至少有爸爸或媽媽還活著)。事實上,我第一次見到這些孩子的時候,他們正坐著吃午餐。我走進房間時,其中一個幼童抬起頭來平靜地問我:「你是來殺我們的嗎?」
兒童創傷影響深遠
80年代早期我念醫學院時,學者們不太關注心理創傷可能產生的長久危害,創傷可以如何傷害兒童這方面更是乏人問津。過去,學界並不認為創傷與兒童具有關聯。他們認為兒童可以自然地「復原」,天生具備「重新振作」的能力。
極大多數病患的生活充滿了混亂、忽略或暴力。假使他們長大後具有精神問題,這些症狀肯定會被多數精神科醫師診斷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以這些彷彿都與創傷經歷無關的態度進行治療,以為他們只是「碰巧」發展出通常需要藥物治療的憂鬱症或注意力不集中等症狀。
今日,據信至少有7%的美國人患有這種症狀,而大部分的人也熟知創傷會造成深遠影響的觀念。從九一一恐怖攻擊到卡翠納颶風造成的餘波,都顯示災難事件會在人心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如今我們知道──這種創傷實際上對兒童的影響遠比對成人還要重大。
一直以來,我致力於治療與研究遭遇某些想像中最駭人經驗的孩童,遭到遺棄的東歐孤兒、到種族屠殺的倖存者都有。我也協助法院根據受虐兒童的被迫指控,爬梳受誤導的「撒旦儀式虐待」案件。我盡所能地幫助那些目睹父母親遭到謀殺、以及長年受到禁錮的孩子們。
高比例的受虐孩童
根據保守估計,約有4成的美國兒童在18歲前會至少發生一次具潛在創傷性的經驗:這包含父母或手足的死亡、持續的肢體暴力或疏忽、性虐待、嚴重意外、天災、家庭暴力或其他暴力罪行。
光是2004年,政府兒童保護機構就收到大約300萬起兒童受虐或疏於教養的正式通報案件;其中,約有87萬2000起案件確有其事。實際受到虐待與忽視的兒童數量肯定比這個數字高出許多,因為多數案件從未被通報,一些真實案件也未能充分確證以利採取正式行動。
此外,據信一年有高達1000萬的美國兒童遭到家暴,而每年有4%的15歲以下在美兒童失去父親或母親。每年約有80萬名孩童接受扶養,還有數百萬個孩子是天災與重大車禍的倖存者。根據估計,在任何時候,超過800萬名美國兒童面臨嚴重、可診斷與創傷相關的精神問題。
創傷事件之後,約莫3分之1的受虐兒童會出現一些明顯的心理問題──不斷有研究顯示,即便是看似單純為「生理」的問題,例如心臟病、肥胖及癌症,也愈有可能影響創傷兒童往後的生活。在創傷事件的當下與事後,成年人對兒童的回應可為最終結果帶來重大影響──無論好壞。
減低創傷影響
這些年來,針對創傷如何影響孩童及如何能幫助他們走出創傷,許多研究提出比以往更為豐富的見解。此外,我們也訓練在工作上會接觸兒童的人士──無論是父母、警察、法官、社工、醫生、決策者或政治人物,去了解如何以最有效的方式將創傷影響減到最低與將復原機會最大化。
我們也諮詢政府機關及其他團體的意見,來幫助這些人士實行處理這些問題的最佳做法。我和同事們到世界各地出差,與許多父母、醫生、教育工作者、兒童保護工作者、執法官員及立法機構與關係企業領袖等高層股東面談。
孩子如何通過創傷的情緒或心理,取決於周遭的人們,尤其是他們信任與依賴的成人,是否在身旁給予支持和鼓勵。火可以帶來溫暖,也能熾熱猛烈;水可以澆滅烈焰,也能氾濫滔天;風可以輕柔宜人,也能凜冽刺骨。人類的關係也是如此:我們可以創造或毀滅、互相傷害或療癒。
與受創或受虐兒童一起面對創傷,也讓我仔細思考人類的本性及人類與人性之間的差別。人必須學習如何變得有人性,這個過程──以及它有時會以何種方式嚴重出錯──是本書探討的另一個面向。書中的故事探究同理心──以及相對地,那些可能導致殘忍與冷漠行為的性格──發展的必要條件。
我發現,一些童年時期出現的複雜互動會影響人們設想選擇的能力,而這樣的影響之後可能會使我們無法做出最好的決定。創傷治療的工作引領我來到精神與大腦的十字路口,來到人們做出選擇與經歷影響的交叉點,而這些選擇與影響決定了我們是否會發展出仁慈與真正的人性。
這些孩子讓我學到最重要的經驗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因為,要了解創傷,我們需要認識記憶。為了認知孩子們如何恢復健康,我們需要了解他們如何學習去愛、去克服挑戰,以及壓力如何影響他們。
書名:遍體鱗傷長大的孩子,會自己恢復正常嗎?:兒童精神科醫師與那些絕望、受傷童年的真實面對面;關係為何不可或缺,又何以讓人奄奄一息!
作者: 布魯斯.D.培理, 瑪亞.薩拉維茲
出版社:柿子文化
出版日期:2018/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