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醒報記者林意玲專訪、呂翔禾整理】「台灣的古典音樂人才與樂團,表現其實比想像的還要好,需要有更多人聽到他們的演出!」前國家交響樂團(NSO)音樂總監呂紹嘉1日接受本報專訪指出,樂團除了每位樂手應具備基本功之外,演奏者與指揮的默契與特質更重要。
此外,他也分享自己的指揮心法與經歷說,指揮是很需要時間歷練的,不是很用力就可以指揮得好,而是要「四兩撥千金」,他也很感謝以前在台大讀書時期就指揮過不同樂團,讓他非本科出身能快速累積經驗。最後,他也呼籲政府要培養附屬於歌劇院的樂團與歌手,擴大台灣的歌劇與音樂圈的發展。
以下是採訪對談:
古典音樂無可取代
問:請問您在各國行走,國際上古典樂團的發展趨勢與觀眾市場如何?目前看來,整體的大環境是否不利於古典音樂發展?像是NSO可能1年就只有1到2個缺,很多台灣樂手都跑到國外,台灣的圈子(池塘)太小,觀眾也少,以致楚材晉用?
呂紹嘉:古典音樂一定是少數人參與的世界,與流行音樂比起來,我不敢說是高牆,至少有一定的門檻。因此,我在NSO當總監的10年,努力想要把古典音樂變得更可親近,只是「好山好水不會在自己家門口」,我們要去尋訪才會找到,它不僅有存在價值的,更是無可取代的。
每場音樂會呂紹嘉都會發臉書文,介紹現場演奏的曲子有哪些特色,聽眾可以聽到哪些東西。圖為音樂會《呂紹嘉與史蒂芬‧賀夫》。(photo by NSO國家交響樂團 on facebook)
避免古典樂曲高和寡
歐洲雖然接觸古典音樂的比例比較高,仍然不能跟流行音樂比。我過去在維也納念過書,並沒有覺得大家都在跳華爾滋,或理解維也納愛樂的價值,雖然他們發展的比例上比台灣高,但我要強調的是,古典音樂的發展不會像流行音樂一樣,我們不用太悲觀。
我過去在NSO擔任音樂總監10年時,發現教育很重要,我需要扮演帶領樂迷去尋訪的角色,讓大家知道古典音樂的價值在哪裡。因此,每場音樂會我都會發臉書文,介紹現場演奏的曲子有哪些特色,聽眾可以聽到哪些東西,讓要來的人知道哪個方向,否則觀眾聽完之後與想像不一樣 以後就不會來了。
NSO過去演奏如巴爾托克,還有一些波蘭作曲家等比較硬的曲目,我會提醒說這些曲子需要比較用力去咀嚼,但只要能吸收進去,獲得的價值無可取代,如果只有一直說很好聽、人家聽不懂,就沒有用。
樂團合作默契重要
台灣的樂團不多、很難考,不過團員考進去後,經過1年的試用期就可以留下來,這樣的保障是不錯的。雖然音樂界新人輩出,一定會有好的年輕人,但樂團之間團員的長期默契其實很重要。很多進去10幾年的舊團員,技術不見得比剛畢業的還要好,但樂團呈現出來的音樂不會因此比較差,因為有累積出一定的合作默契。
維也納有很多音樂學院畢業的學生,演奏技術比在維也納愛樂的很多老樂手都好,但不能因為這樣就要把這些舊團員剔除,樂團成員間合奏的默契是很重要的,這也是樂團能一直傳承下來獨特的聲音傳統的秘訣之一。
享受演奏音樂熱情
問:總監這次是回來帶領北藝大樂團,您覺得這些學生與NSO團隊的合作感覺如何?2日晚上您也去聽了音契管弦樂團與合唱團由林望傑指揮的「以利亞」神劇?
呂紹嘉:作為一位從「業餘者」(我自己是台大心理系畢業) 轉為職業音樂家的人,我最在意的是演奏的投入與凝結感,「音契」雖不能算作真正職業團體,但他們那晚的表現在這方面是很讓我欣喜的,包括指揮林望傑與獨唱者、合唱團與樂團都很有熱情,一心一意表現出音樂的精神,即使在技術上,當晚也是個相當完整的呈現。
呂紹嘉指揮音樂會《傳奇與傳承—江文也與當代台灣》。(photo by NSO國家交響樂團 on facebook)
不同樂器融為一體
職業樂團因長年默契的培養,聲音是融合在一起的,但我指導的北藝大不同,每年都有4分之1人畢業、有新的同學加入,默契不可能與職業樂團比較,也需要有較多的耐心與呵護,但在2周內的排練,他們從初步練習到逐步成熟,學生們的進步與理解是飛速的,看著他們在音樂會盡力的表現,很讓我滿意與欣慰。
指揮負責把大家結合在一起,但技巧是要樂手先準備的。在有限的排練時間內藉由手勢,簡潔的言語傳達意念,在音樂會中,指揮在台上只用手勢表達,將所有的管樂、弦樂與打擊樂做結合,讓大家發揮超越自己的能力,創造「1+1大於2」的效應,我想這就是好的指揮需要做到的地方。
先了解自己再當指揮
問:您常在各樂團當客席指揮?如何在短時間領導樂團進入狀況?
呂紹嘉:其實這很常見,每個指揮碰到新的樂團,都要處理新的狀況,我認為就是要「做自己」,經過長年經驗與嘗試失敗。其實,指揮站在台上領導陌生的團隊是很可怕的,因為都不認識大家,還要用外國語言進行溝通,很多年輕指揮很可憐,想說不能示弱,反而表現太強勢,其實就不是自己理想的指揮狀態。
我認為,要用瞭解自己的方式建立一種權威性。這種權威性不能太逼迫,因為音樂家經驗豐富,一眼就會看穿指揮的能力,但指揮也不可能什麼都懂,就是要了解自己的特性出發。而基本就是演奏的曲目要有萬全準備,包括對曲目的看法,用手勢、指揮的技術,不經過語言清楚表節拍與表情,這是基本功夫。
另外,抽象的東西可以另外用言語說服團員,包括詮釋樂曲的方向。
僅憑手勢就可指揮
問:會在演奏一開始就講嗎?
呂紹嘉:不,指揮先要用手說話。指揮能否不用靠講話,讓樂團清楚整齊的演出,這第一步過關,指揮與樂團才會建立初步信任。我通常第一次排練都是一言不發(當然問安除外)直接就開始演奏,曲子先走完一個樂章,樂團看手勢,就像打網球來回,一場完就會評斷,若球打得還不錯,之後就進入第二部。
這時指揮就會開始要求:這裡需要快一點、那裏弱一點或強一點,但每個要求都要一針見血,確實到位,一步步深入。職業樂團其實不需要太多排練,有時候3到4次排練,甚至1次就演完,更不用說貝多芬、布拉姆斯等已經演奏過很多次的曲子。
我之前合作過的英國樂團,雖然曲子沒那麼熟,但技術沒有問題,也是排練一兩次而已,真的講話的機會沒有很多。
問:會不會有弦樂、管樂或打擊樂等,團員間彼此程度沒有那麼一致的狀況?以致將個別團員單獨留下來討論?
指揮是面對人
呂紹嘉:有碰過,但若是客席指揮能做的有限,就是以現有狀況來發揮最大值。但當音樂總監負責樂團的一切,權力比較大就可以干涉、調度,甚至到換人等。指揮到最後,其實必須要處理的是完整成熟的人。不是面對冷冰冰的樂器。
不同樂團就會不同互動的過程,他是活的,且即使同一個樂團,兩天演奏就會不同,就像球賽沒有一場是一樣的,這是指揮的挑戰。
問:有沒有碰過指揮的不好,觀眾卻一直拍手?或是也有相反的狀況,樂評覺得不好,但自己覺得指揮得不錯?
呂紹嘉:當然有!我想就是看的角度不一樣的問題。我覺得這麼多年下來的結論,就是相信自己,從事藝術的人,不要太受到外面的影響。
指揮機會比本科多
問:您並非音樂相關科系出身,那樣的人文社會學科(心理系)的陶冶對你有什麼樣的幫助?
呂紹嘉:非常有幫助!台大是個大環境,我交往的朋友,很多都是很傑出又對藝術熱情的人,而且我在音樂社團遊走,吸收了廣大養分,這樣的環境給我很多機會,包括擔任合唱團指揮,管樂、弦樂的指揮都有,一般音樂系學生反而沒有這樣的機會。台大沒有音樂系,但樂團們都知道我在學指揮,因此我指揮的機會特別多。
台大喜歡音樂的人很多,我的指揮生涯起步於合唱團,他們是從我「牙牙學語」開始看我,也是我一輩子的朋友。
需累積實務經驗
問:如何成為一個好的指揮?好的指揮要會哪些樂器比較好?
呂紹嘉:其實好的指揮與年紀無關,台灣現在很多不錯的年輕指揮(吳曜宇、楊書涵等),大概都30幾歲。但指揮最需要實務經驗與機會,一般樂器可以在家練習,因為樂器就在你身邊,指揮的樂器就是樂團,平常比較沒有機會練習,但有些東西沒有指揮過,其實永遠不會了解。所以指揮要到處找機會,我也建議應該多出國觀摩、歷練。
樂器方面,鋼琴應該是基本,最好還能拉一點弦樂,當然接觸愈來愈多愈好,至於我都有稍微接觸,以前當兵在示範樂隊的時候,我是負責吹雙簧管的。
各國樂團趨勢
問:另外想請問總監,這幾年行走在世界,包括古典音樂大國,日本、韓國、歐洲、俄羅斯與美國的感想?
呂紹嘉:10幾年來,我覺得亞洲的古典音樂一直有很大的市場。我在德國比較久,感覺頂尖的樂團沒有受到影響,柏林愛樂等一流樂團都還是有滿座的聽眾,但是中下的樂團就有影響。
德國是全世界劇院最密集的國家之一,8、90年代任何一個小城市都有劇院,我第一個當總監的地方是科布倫茲 (KOBLENZ)是很漂亮的城市,人口才6、7萬就有個小劇院,還有萊茵愛樂團。自給自足,且樂團水準不錯,但這10年下來,隨著經濟發展與新冠疫情,經營就會比較困難。
劇院或樂團要合併或解散,樂團都要走出去,做以前比較少做的推廣,有關教育的部分,蠻勒緊褲帶的,我不會說衰退啦,但樂團必須要去為生存多做許多事情,古典音樂有其特殊不可取代的價值,還是不會消失的。
台灣水準大幅成長
亞洲是很大的市場,其中台灣樂團更是在水準上,10幾年來進步很多,不只NSO很有進步,其他樂團的水準也是可以讓大家用高標去檢視的,這必須要大聲說,台灣很多聽眾不知道,台灣音樂界一種對西方來樂團的崇拜感還是很重,希望透過努力,讓更多人去了解我們自己的團已經是水準之上。
國外的音樂家來台灣很好,但國內的樂團需要更多肯定,西方樂團品牌雖然在那邊,但並不是固定的品質保證,演出是個活得東西,水準高高低低,很多名氣沒那麼大的樂團,演出最好時的表現是不輸名氣大的樂團的,我覺得台灣聽眾應多培養自己獨立、不受名氣影響的判斷力。崇洋心態亞洲各國都有,但各國樂團都有進步,日本很早就進入頂尖的狀態,最具代表性,但我還是想強調,台灣這幾年的進步很大。
出去磨練也有收穫
我鼓勵多多出去巡迴,讓人家看到台灣,尤其現在的國際局勢,讓樂團作為外交使節的功能是很重要的,NSO這兩年已經開始陸續在做。但樂團出國很貴,這方面就需要各方協助。
至於中國,樂團也進步很多,時代不一樣了,音樂界早已非如過去鐵幕時代一般與西方文化隔離,中國的年輕樂手從國外回來愈來愈多,台灣也有很多樂手在中國。
回到台灣樂團名額少,年輕樂手必須在國外找工作的問題:我對於很多台灣樂手都在國外發展沒有什麼負面看法,除了這是不得已的之外,其實也不會有什麼不好;能在很好的樂團薰陶,對個人當然最理想,若在較艱難的環境磨練,對個人也非全壞處,而且這些都是未來他們得以返回來豐富台灣音樂的資產。
劇院要有專屬樂團
問:想請問總監對於台灣發展歌劇的看法,還有聲樂家在台灣的出路?
呂紹嘉:台灣硬體很好,我們在台北、台中與高雄有三個很好的歌劇院,但沒有一個真正的所屬藝術團隊,好好培養歌手,組織樂團及各方劇院人才,我們出演歌劇都要另外去找人,沒有屬於劇院的藝術團隊是台灣的問題,一個歌劇團有合唱團、樂團,甚至是技術演員都要有。
國外整團都是歌劇院養的,但台北,台中與高雄劇院都沒有專屬在地樂團,且台灣目前歌劇製作都是買國外的。只有專屬自己的藝術團隊,自己製作歌劇,這樣台灣的歌劇水準才會有真正累積。目前台灣歌劇不是自己的製作,雖然場地已經很好,也有很多台灣歌手,但就是沒有歌劇院直屬的樂團。
政府要協助推廣
問:有這麼好場地,有錢蓋硬體、卻不能花錢養樂團嗎?
呂紹嘉:這還是需要政府推動,是很大的計劃,而且怕官員因政治演變換掉,計畫就中止了,而且在目前的政局之下,很少人會想到這件事(歌劇院的樂團), 對一般官員而言,比這個優先事情太多了。
問:歷任總統的文化素養好像也很弱,很少有看過那些人去聽過音樂會。
呂紹嘉:有啦,李登輝、周美青都有去聽,蔡英文偶爾也有,總統府音樂會也有在舉行。
雜音繚繞的時代
問:請談談台灣作曲家?以及您對現代音樂的看法?
呂紹嘉:我覺得古典音樂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當代音樂與一般所謂的古典「標準曲目」逐漸的脫節。17、18世紀的歐洲,演奏的都是當代音樂,漸漸在19、 20世紀後,音樂界漸漸發展出一個趨勢;當代音樂為了打破傳統,創新革命,漸漸遠離大眾能接受理解的口味,成為屬於給象牙塔專家聽的實驗性東西。另一極端是;也有一派保守人士卻也認為,好的音樂都寫完了,我們不需要新的音樂。
這就是我們所處時代的聲音:紛亂多元,百家爭鳴。包括無調,複調,12音,極簡,後現代,機遇,序列,復古,新古典,新浪漫…….數不盡的名詞形容詞,令人眼花撩亂。
從游走其間到衝破這些繁複的學派藩籬,走出自己的風格,是現代作曲家們較我們演奏者更艱鉅的任務,尤其是對上世紀起,位居文化弱勢的東方作曲家,我衷心感受其辛苦,也誠心祝福他們開闢出自己的康莊大道。
台傑出音樂家很多
問:有可能是莫札特、布拉姆斯等人已經建立穩定的灘頭堡?
呂紹嘉:以前就像是固定形式衣服的微調,但現在就已經有各種衣服。
至於鼓勵作曲家的部分,我覺得指揮要有責任感,雖然經典曲子已經多得演不完,還是要為每個時代留下好的作品、不能交白卷。有才氣的作曲家確實還是有,這幾年跟NSO合作的,有錢南章,潘皇龍,金希文,年輕一輩有顏名秀,林京美,陳可嘉,王怡雯,陳立立….等,他們都很優秀。
近年NSO推出的根據原住民及客家音樂素材創作的作品錄音系列,是很有意義的嘗試,作曲家就像是將璞玉琢磨,將原始簡單的民歌元素藝術化、複雜化,拿到國際上去演,以各富特色的當代音樂語彙,表達出本土的民俗元素,我之前在歐洲巡迴也曾演出金希文的曲子,也得到很大迴響。
需要沉澱多年經歷
問:您對於未來有什麼樣的規畫?
呂紹嘉:音樂是我一直在走的路,指揮就是一個不斷找尋「給」與「受」之間平衡的過程。我10年在NSO時期很忙、一直轉來轉去,現在需要多一點時間沉澱回饋,把做過的事、腦子裡面的東西反芻消化一下,也因此,現在對我指揮的曲子,感覺有更進一步的理解。而不管是不是在指揮,都要追求讓自己更進步。除了指揮本身外,也較接觸別的事情。
老指揮更顯功力
其實指揮只要健康,年紀愈大,愈有智慧歷練,我年輕指揮的時候手會痠,但現在就不會,是因為了解了放鬆的訣竅。年輕指揮要用力讓樂團奏出最強的音,但老指揮可以簡單用一根手指、四兩撥千金的功力指揮樂團,這個很難用講的。而這正是我要繼續窮一生繼續追尋的道理。
指揮家呂紹嘉說,台灣音樂界一種對西方來樂團的崇拜感還是很重,希望透過努力,讓更多人去了解我們自己的團已經是水準之上。(photo by 南丹麥交響樂團提供)
呂紹嘉教授小檔案
1983年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心理學系,1985年赴美國印第安納大學主修鋼琴、指揮。1991年畢業於奧地利維也納音樂院,主修指揮。
曾獲法國貝桑松(1988年)、義大利佩卓第(1991年)和荷蘭孔德拉辛(1994年)等三大國際指揮賽首獎,享譽國際。
2004年曾獲頒象徵德國萊茵蘭—普法爾茨邦文化最高榮譽的「彼得•科內利烏斯獎章」。2022年獲頒行政院國家文化獎,2022年獲頒北藝大名譽博士。
曾任台灣國家交響樂團(NSO)音樂總監,秉持「精緻、深刻、悸動」之信念,帶領樂團深耕臺灣樂壇,並走向國際。
經歷:
柏林喜歌劇院首席駐院指揮(1995-1998)
德國國立萊茵愛樂交響樂團 (1998-2004)
科布倫茲市立歌劇院音樂總監 (1998-2001)
德國漢諾威國立歌劇院音樂總監(2001-2006)
丹麥南日德蘭交響樂團常任指揮(2014-2017)
臺灣國家交響樂團(NSO)音樂總監(2010-2020年)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特聘講座教授(2020迄今)
臺灣國家交響樂團藝術顧問
臺灣國家交響樂團榮譽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