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樣佔領了西門町 寫在「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之前(小野)

小野 2023/08/13 10:12 點閱 2499 次
我跟柯一正的演講過程果然笑聲不斷,我相信楊德昌應該也在現場聽,他很在意朋友是怎麼說他的。(小野提供)
我跟柯一正的演講過程果然笑聲不斷,我相信楊德昌應該也在現場聽,他很在意朋友是怎麼說他的。(小野提供)

我搭上柯一正導演的雙人座跑車,整個人仰著坐,底盤很低。這真不是我們這種年紀的人適合開的車,只有柯先生想得出來。

我所認識的柯先生總是會做出一些讓人驚嚇的事情,例如那一年太陽花運動他跟著年輕人佔領立法院,然後一個人衝上二樓控制室,展開他的新生活。

重構楊德昌演講

他在後來的演講中很幽默的解釋說:「拍電影的人都會先勘景。我覺得二樓可以拍到樓下的畫面,當警察衝進來時我就開始拍攝紀錄片,留下証據。」

是的,我們這對曾經並肩作戰的老朋友現在正趕赴位於新莊的影視聽中文心,準備做一場演講,題目是「英雄創業小成本 電影革命大本營」。這是最近已經登場的「一一重構楊德昌」的大型展覽的講座活動之一。

不得不佩服想到這個題目的人,一定是對我們要講的內容深入了解的朋友。因為這兩句對聯是楊德昌導演寫在他位於濟南路二段69號的日本式房子內的小白板上的,知道的人並不多。

18個故事

一路上我們討論著要等下要如何對談,柯導說:「就來場蒙太奇吧,你先講,我隨時插嘴。我曾經和楊德昌住在濟南路的屋子裏好幾個月,每天都在討論電影的故事,小白板中間畫一條線,一人一半。結果他的那一半寫了18個故事,我的那一半只有3個故事。

但是,後來我把3個故事都拍出來了,他的18個故事只拍出了一個。」我立刻接下去:「就是海灘的一天。原來的故事是兩個女人,我已經把他的故事手稿捐給影視聽中心了。」

香頌咖啡屋

他一路上說著連我都不太清楚的故事,關於當年他和楊德昌、羅大佑等人在安和路的巷內的「香頌咖啡屋」聚會喝咖啡打桌上電玩聊天的事。因為這家咖啡屋楊德昌有出資五萬元,所以他喝咖啡免費,所以晚上幾乎天天去那裡混。不久之後,聚集了許多藝術家和演員。

當然他們也會做點正經事。當時台視找上張艾嘉製作「十一個女人」的十一個電視單元劇,張艾嘉先找上宋存壽導演一起當製作人,宋存壽在金穗獎評審時看到柯一正的作品,向張艾嘉推薦了這個年輕人。楊德昌把「浮萍」拍成上下兩集,反而替製作單位省下一集的錢。

我們就是看到了「十一個女人」的作品,決定找柯一正和楊德昌參加電影「光陰的故事」拍攝的。然後,我們就佔領了西門町,開始了我們的電影革命事業。

從漫畫中走出來的人

「這樣就沒有問題了。」我把自己做好的簡報檔告訴他:「我用小莊的漫畫《潮浪群雄》的一些畫面搭配一些照片,形成強烈對比,我們就像從漫畫及照片中走出來,很魔幻又蒙太奇跳接的手法。你負責講濟南路二段和香頌屋,我負責中央電影公司。這樣太完美啦。」

演講過程果然笑聲不斷,楊德昌應該也在現場聽,他很在意朋友是怎麼說他的。他已經走了16年,如果想要為自己辯駁什麼也沒有辦法了。

這場座談有兩個簡單的結論:楊德昌真的是一個天才型的創作者,電影、文字、漫畫、動畫、哲學樣樣都行,是一個具有前瞻思維的革命家。可惜他走得太早了,留下許多未能完成的作品。

還有一件很難不提到的重點,那就是他的每一部電影都在極艱苦中完成,都是因為出現了願意為他兩肋插刀甚至犧牲自己的人,這些人本身也都是才華洋溢也都可以完成大事業之人,例如詹宏志、侯孝賢、吳念真、陳國富、余為彥、鴻鴻等等,協助他解決資金、劇本、技術各方面的問題。電影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這是候孝賢的名言。

我走了,不用來找我

我在演講後,還有一個影視聽中心託付我的一個任務,想趁著和柯一正碰面時當場請教他。
當我把楊德昌寫給我的一些書信和作品手稿捐贈給影視聽中心時,他們拿出了一個從楊德昌那裡找到的一個特別奇怪的劇本。這個劇本的名字是「佔領西門町」,由十個故事組成,每個故事都有自己的標題,風格迥異長度不一,有的很完整甚至寫太長,有的很短只有一些簡單的概念,他們初步判斷應該是出自不同導演的創作,其中一定有楊德昌。

他們問我知不知道這個劇本?我回答說不但知道,而是負責串連起這個劇本的人。

我很快先確認其中六個故事。當初我們十個人聚在一起討論這個劇本時,同意用八十年代的西門町做為背景,各自去創造不同的故事,最後再由吳念真寫的「三七仔」和我寫的「模範司機」來串連其他八個故事,完成一部由十個導演聯手拍攝的劇情片,在當時動盪不安的環境下頗有彼此結盟的意思。

火車站月台留言版

楊德昌寫的是一個西門町跑片小弟被解聘後抱著一盒電影拷貝逃亡,開啓他反抗成人世界的旅程的故事。結果他回到故鄉發現自己並沒有改變任何事情,那部電影仍然在許多戲院放映,而他卻在逃亡途中成長了。劇本中詳細描述了一些光影變化和細節,甚至又在印刷好的劇本上用鋼筆添加了一個火車站月台的留言板,上面是一個少女寫著:「我走了,不用再來找我。」之後留言板上的字會有變化:「你留著那句話,沒有被扌」最後一個只寫了一個未完成的字「扌」。

這個故事叫做「略有志氣的少年」,在這次大規模的回顧展中有一個單元用了這個名字。那個緊緊抱住一盒電影拷貝,但是無法改變世界的少年應該就是楊德昌當時自己的心情吧。

侯孝賢寫的是一個戲院管理員小杜的小學三年級兒子小小杜養的兔子因為太肥無法走出籠子,後來被母親抓去換豬肉的故事。因為小小杜有一種直覺可以判斷電影會不會賣座,所以叫「天才兒童」。我猜想候孝賢可能也是藉由這個天才兒童來嘲諷觀眾的品味吧。

忽然失蹤了

我記得這兩個故事是因為他們都是被我拉到中影公司,坐在辦公室裡完成的,因為他們遲遲沒有交出故事,在最後關頭只有用逼的。

陶德辰的故事很確定,因為名字就用他的名字諧音「逃得成」,是驚悚的黑色喜劇,描述一個和爸爸去西門町玩,但是爸爸忽然不見了。整個故事都是這個孩子去找爸爸的過程,遇到很多不可思議的人和事,電影暗示西門町危機重重,這個爸爸可能偷偷上賓館或是去戲院看限制級電影,或是根本遇害了。

這個故事真的像是一則關於導演的人生寓言,因為陶德辰導演就像他寫的故事中的爸爸,在許多年前逃離台灣移民國外,然後,忽然失蹤了,一直到現在。

剩下四個故事

張毅當時正在拍片,只交出一篇他過去發表的小說「她和我」,描述一個淪落為「落翅仔」的故事,張毅很擅長拍攝青少年在成人世界浮沉迷惘掙扎的YA電影,像是「竹劍少年」、「野雀高飛」,他對青春充滿了眷戀和孺慕之情。

剩下四個故事「陀螺」、「哈囉年青人」、「西門町停電」和「佔領西門町」的作者是柯一正、萬仁、曾壯祥和麥大傑。我曾經去信給柯一正、萬仁本人,他們的反應是「不記得了」,我也詢問記憶力超強的吳念真,他的反應也是一樣,不記得了。麥大傑走了,找不到曾壯祥的聯絡方式,原來以為很簡單的任務忽然覺得很艱難,無情的歲月啊,迎面痛擊了我一頓。

我並没有放棄。柯一正坐在我的對面戴上老花眼鏡,一頁頁翻著「佔領西門町」的劇本,小小的餐桌上放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柳橙汁。他邊翻邊笑邊搖頭,大大的嘆口氣說:「啊,多麼天真啊!」我沒有再追問他是天真的一群人還是那個還充滿天真夢想的時代。我只是靜靜的坐在他的對面,好像當年在逼迫楊德昌和候孝賢坐在中影的辦公室裡埋頭趕工,沒有寫出來不准離開。

柯一正點的咖哩飯送上來了,他吃了兩口永遠吃不膩的咖哩飯,喝了一口永遠喝不怕的咖啡,他沒有失眠的問題。

篇名為「陀螺」

他冷冷的說:「找到了,西門町賣假貨的這一篇是我的。記得我還找來一些學生去西門町做田野調查。沒有錯,就是這一篇。」這一篇是最令我不解的,因為雖然篇名為「陀螺」,但是劇本又分為「成衣店」、「假貨攤」、「陀螺攤」和「戲院」,各有獨立的標題,其實這是所有作品中最完整的拍攝劇本,他可是做足了功課和準備。

暮色蒼茫中我們離開了新莊影視廳中心。只剩下三篇了,下一個要找的人是萬仁導演,不過得等他身體好點再說。回家途中我們都靜默著,我想著楊德昌在他的劇本上用鋼筆添加的細節,火車站留言板上的留言:「我走了,不用來找我。」

這樣的口氣還真的很像楊德昌的,不過他不是真的這樣想,他只是一個非常害怕落單寂寞的小孩而已。所以他也一直沒有離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