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考古學發展以前,聖經希臘文一度被「神格化」;神學家們認定這是人間最優越的、承載上帝神聖啟示的特殊語言。原因是它與古希臘人哲學和文豪寫作的古典希臘文,及當今的現代希臘文,語法都不同,「只出現在聖經上」。
通俗的希臘文
直到19、20世紀,在小亞細亞、近東,尤其是埃及,挖出了大量的希臘羅馬帝國時代圖書和文獻,學者們驚訝地發現,那些地契、家書、流水帳…,與舊約(七十士譯本)、新約的「聖經希臘文」竟是同一種語言。
這種一點也不特殊的、甚至高雅文學所「不屑」使用的「口白(Koine)希臘文」,就是從希臘亞歷山大大帝,到君士坦丁東遷國都的這前後六百年,環繞整個東地中海的歐亞非帝國境內的世俗通用語。——換句話說,聖經的原文一點都不神聖特別,甚至難稱典雅。
取而代之的新發現是,聖經的書寫雖用普羅的語言格式(軟體),但早期基督徒文字傳播的硬體格式,卻有與眾不同的偏好——「頁冊/線裝書(codex)」。
在西元2世紀以前,正規的書本必須是「卷軸(scroll)」格式,也就是如膠捲一般從頭拉開到底,以古代欽差展開御賜「聖旨」的樣子宣讀。
■ 圖說:從「卷軸」進展到「頁冊」,是人類知識傳播第一波劃時代的「新媒
體」技術革命。(Photo by Hemera Technologies )
頁冊與卷軸差異
而「頁冊」雖然與卷軸同時存在相當一段時間,但用途只是學徒聽講的筆記本、文人精彩故事或觀念的騰稿或試寫、小販進出貨的帳本或高度技術專業文獻的工具書(從匠人學徒的筆記概念發展而來),概念就類似現在小學生練字的空白習作簿、文具店買的手帳。
「頁冊(codex)」一詞源自木頭(caudex),因古代是由薄木板製成這樣的筆記本書封和書背,並在中間穿繩或以皮革鑲在一塊。中間的活頁可以替換,所以另一個譯法是線裝書,因為在日後的歷史中這種書籍格式,完全淘汰了卷軸,直到21世紀的近年,才遭遇它問鼎市場以來最大的敵手——「電子書」。
在那時,棄「卷軸」以可被抽調活頁的「頁冊(codex)」發表或發售著作,就類似以Mp3 而非 CD光盤出版音樂專輯、以word文件而非pdf 提交學術論文、以電子檔而非實體書上市著作、或沒有實體紙本的網路報…,在它們出興的年代被視為不莊重,流於未定稿的印象。
載具的演化史
學者歸檔出土文獻統計出,在屬於2世紀的非基督教作品中,有98% 是以卷軸型式出版、頁冊僅佔2%(後者共18件,在埃及出土,其中唯一用拉丁文寫成的《馬其頓戰史》被定年在2世紀初,是這部文學作品存在世上的唯一手稿證據。時空證據堆疊顯示了,以「頁冊」承載文學作品的實驗性起源,有不小可能來自於義大利半島的羅馬人)。
然而「所有可被鑑別為2世紀的基督教作品,幾乎全都是以頁冊寫成」。(*註1) 這個現象由肯揚爵士(Sir Frederic G. Kenyon)於1933至1937年整理發表的《貝蒂蒲草紙抄本集》(Chester Beatty Papyri,或譯切斯特•比替聖經殘卷)後引發注目,因為這裡面12個在科普特人墓穴罈內現世的2、3世紀希臘文手稿,全是頁冊。
頁冊忽成主角
而即便到了3世紀,卷軸在教外仍是80%的出版品偏好的格式。4世紀起始,基督教政治位階搖身一變,成為當朝皇帝青睞的國教,教外出版品也忽然轉向頁冊(75%),卷軸剩下出版品的25%。
再往下的5世紀,卷軸萎縮到10%,「頁冊」的裝訂技術進化後也開始配得上「線裝書」之名了,並且提供各種尺寸、外裝質材選項,滿足上中下各種市場的需求及偏好。尤其現存基督教最完整的希臘文聖經手抄本「西乃抄本」(Codex Sinaiticus;西元330-360年)與「梵諦岡抄本」(Codex Vaticanus;西元325-350年,759頁),在字體、裝訂、用材都是宮廷規格的一時之選,將「頁冊」出版品的質感推向空前(以及在相當一段時間也是「絕後」)的新高。
■ 圖說:在文學的頭數百年,「卷軸」是唯一正宗的「書」。且識字不普及的古代,所謂「讀書」一概是指「開卷誦讀/朗讀」。(Photo by Dave DeBaeremaeker via Toyphotographers.com)
古代的新媒體革命
傳播學者認為,「頁冊取代卷軸」的歷史,可與「活字印刷術取代手抄」、「電子數位存儲取代紙本」,並稱是人類讀寫文明的三大劃時代技術革命。(*註2)
而基於什麼樣的信念/邏輯/機緣/巧合,早期基督徒竟成了現代書本的最大推手?或是反過來問:頁冊作為一種具備文明塑造力量的「新媒體」,在多大程度上制訂了早期基督信仰的面貌,以及其與羅馬社會中的權力關係?
這將是「新媒體神學」系列,將從基督教誕生和早期發展的歷史時刻試圖展開回答的問題。
註解
註1:僅有 P12, P13, P18, P22 這四份出土的基督教手稿是抄寫在卷軸上,可是它們卻寫於卷軸接觸空氣的外層(又稱為「背面」)——「雙面書寫」已是頁冊的習慣,因為頁冊闔上後,紙面不會外露接觸空氣及摩損,因此這四份基督教手稿也絕非正式的卷軸出版品,更凸顯基督徒對待文學書寫的態度自起初就比較「型式不莊重」。
另,目前所有出土的基督教文獻,定年恰好沒能早於二世紀初。故一世紀的基督教出版品數據無法用於比對。現存最早的新約抄本P52,是約翰福音18章的內容(非原稿),學術定年在西元125年附近(有較高可能性靠向 100-125年之間),出自埃及。註2:在中華朝代歷史裡,從漢至唐朝長期使用卷軸型式出版、畫。裝訂的頁冊起始自北宋(公元960-1127年),普及於南宋(1127-1279年)。北宋張邦基《墨莊漫錄》比對頁冊的裝訂(縫繢)技術優劣時寫道:「王洙原叔內翰常云:作書冊,粘葉為上,久脫爛,苟不逸去,尋其次第,足可抄錄,屢得逸書,以此獲全。若縫繢歲久斷絕,即難次序。初得董氏《繁露》數冊,錯亂顛倒,伏讀歲余,尋繹綴次,方稍完復,乃縫繢之弊也。嘗與宋宣獻談之,宋悉令家所錄者作粘法。予嘗見舊三館黃本書及白本書,皆作粘葉,上下欄界出於紙葉。後在高郵借孫莘老家書,亦如此法。又見錢穆父所畜亦如此,多只用白紙作標,硬黃紙作狹簽子。蓋前輩多用此法。予性喜傳書,他日得奇書,不復作縫繢也。」
有興趣者另參:嚴文郁(1992),《中國書籍簡史》,台灣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