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深入人心最深處的曲子，是1825年他沒有完成的一首鋼琴奏鳴曲。有《聖人遺物》（Reliquie）暱稱的第十五號Ｃ大調鋼琴奏鳴曲D840。
前幾個禮拜，我跑去音響店與師傅阿高聊天，聽了很有意思的Ensemble 喇叭，也試放了一些唱片。在熙熙攘攘、隨興嘈雜的氛圍中，我放了一張唱片，音樂緩緩地踱步出來，阿高就停止講話。
瞬間凝固空氣
「這是什麼音樂？」他問。「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我回答。「舒伯特，很好，很好聽。」他結束停頓，接著繼續未完的話題，音樂繼續流洩出來。
那是法國鋼琴家路易沙達（Jean-Marc Luisada）最新錄音，演奏舒伯特第十五號鋼琴奏鳴曲與最後鋼琴奏鳴曲，唱片一開頭就是D840，那可以瞬間凝固熙熙攘攘的空氣。
舒伯特的鋼琴聲在Ensemble 喇叭播放出來，有種吃了一口清爽的甜甜圈後，配一口醇厚黑咖啡的味道。特別是這首D840《聖人遺物》，有著特有的苦澀，那種苦澀我覺得是寂寞，要寂寞到盡頭，才會有一絲絲甜的味道。
未完成卻完整
舒伯特一生中共創作了23首鋼琴奏鳴曲，但在這23首當中，僅有11首是完整的，其他12首都被歸類為未完成作品。這12首未完成的鋼琴奏鳴曲中，有些缺乏末樂章，有的是寫到一半停止創作，有多首是樂章之間的關係不明確，甚至於有兩首僅存數十小節片段，無法單獨成曲。
在這些未完成的鋼琴奏鳴曲中，最著名的就是D840《聖人遺物》（也有稱為《遺作奏鳴曲》）。就像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D840鋼琴奏鳴曲也只完成了兩個樂章，之後兩樂章只留些草稿。雖然作曲家Ernst Krenek有補完版本，但歷來大鋼琴家演奏此曲時，多數只彈舒伯特親筆完成的兩個樂章。
是刻意為之
事實上，相較於舒伯特其他鋼琴作品，這首曲子並不熱門，單獨錄製的也不多。
法國鋼琴家路易沙達算是慧眼獨具，他第一次挑戰舒伯特鋼琴奏鳴曲，就選擇了這首D840，而且也只彈了舒伯特寫的兩個樂章。
路易沙達認為，未完成的作品並不表示舒伯特沒能力寫完，而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姿態。光是舒伯特完成的兩個樂章，就足以傳達出生命的本質與受苦時刻。
對我而言，D840是舒伯特最沒有修飾遮掩，但卻最能進入內心最深處的一首曲子，彷彿如生命最原始的食物，看似粗礪，卻耐咀嚼。尤其不可思議的是，那乍聽完全不討喜的苦澀旋律，會三不五時地浮現在我心頭。比舒伯特在作曲技法上還厲害的作曲家所在多有，但是卻幾乎沒有一個能寫出像D840這種滲入人心的旋律。
獨特的心靈自由
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說，近幾年他喜歡聽舒伯特鋼琴曲，頻率甚至還高於貝多芬與莫札特。村上說，如果要問理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舒伯特曲子裡的「冗長」、「混雜」與「擾人」，到頭來反而適合他現在的心境，因為舒伯特音樂裡頭「有著莫札特與貝多芬沒有的心靈自由」。
我的感受與村上略有不同，我認為對我而言，舒伯特給我的不是心靈自由，而是一種「完整呈現生命缺憾，進而讓生命更完整」的飽足感。而上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李希特，他演奏D840清如水，深似井，廣闊勝海，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舒伯特演奏，也是李希特留給世人的「聖人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