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急。雖然不常有,但在台北市路上找不到公廁時,第一時間讓人想到「方便」的場所,在我心目中依序是:
一、連鎖快餐店(麥當勞)、
二、大型宮廟(行天宮、龍山寺)、
三、大門敞開的教堂(懷恩堂、聖家堂)
人人心中有他的名單。但在我主觀上就是這個順序沒錯。
▍一、不精準宮廟觀察
在都會區,我們憑地標印象直接叫得出名號的大型佛道教公廟、基督天主教會堂,各自大都十根指頭數得完
說起借廁所,行天宮是叫我印象驚艷久久不忘的:瀝水除臭的地墊撲好撲滿,就不用害怕濕滑、請人反覆拖地。衛生間大量且充足,來往香客人流使用無須排隊;洗手台、給皂器、烘手機,動線完善、清潔周到。並且門外白日配有穿背心的清潔志工,這是一個顯然為了應對平日大量人流進出使用,而進行的配置優化。
20年我讀高中時,行天宮還不是如此——位於我在中正區住家前往大直上學的必經之道上。那時同公車路線上,幾位交情不錯的同學就住在這站。這當然也是因為大家上下學搭同班車常見面、地緣較方便,自然較容易熟。
那時的行天宮,裡面煙霧繚繞、氣味燻人。門外的地下道與路上,各種卜卦、算命的攤販佔用人行道、攔人兜售。對於只是造訪這個社區、但不是參拜的人來說多有叨擾,但也只能忍耐。
8年前,再有機會到行天宮,一切已整治得井然有序,他們也是率先對「燒香」習俗的公衛問題做出省思的宮廟表率。
住在萬華,我對宮廟看得更多——開頭住的地方,我們舊家曾是一下樓就被三間宮廟包夾環繞。剩下的一面貼著河堤的馬路,在每年青山宮繞境的時候,直感到可怕。新家今年尚好,給了我們30分鐘的河景高樓第一排的專屬煙火秀,取代了過往的阻街、燃放到夜半的鞭炮、與8+9留在門口的一地啤酒罐。
▍二、affordability vs. accessibility
小型的宮廟多半無法借廁所,那多半是因為連他們自己的固定香客也無此需求。他們的特點是幾乎都在一樓「店面」當然基於accessibility ——方便參拜。不太需要考慮容納問題。
反觀台北市區許多中小教會租用辦公樓層。「金店面」不是教會要優先考慮的,在「會眾容納」與地點的月租affordability才是關身利益。
教會開放活動以特定週間晚上和週日聚會為主。因此位在七樓、五樓、十樓的堂會,平日白天又為何而開?連身為基督徒傳道人,平日即便看到招牌也不會想到特地上樓去借廁所的。
以前大家在神學院,老師曾半挖苦地講個笑話,說以前神學院畢業去教會當傳道人,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學掃廁所。廁所掃不好,前三年都不要想上台講道。但現在的神學生,一進教會都想著上台講道!誰還去為你掃廁所?
有些教會的發展目標,是以建堂、獻堂、植堂為里程碑,然而基督教的聖經神學本身是不強調「會堂」的。會堂越是漂亮昂貴,我們越會捨不得把廁所給陌生出外人用、給流浪漢進來洗腳、擦澡。
▍三、慨善的天條
耶穌建立的上帝國運動,原來是一場差傳運動:一方負責差傳、一方負責接待。我研究古中東地中海文明發現,原來「不接待遠人」、「對孤兒寡母以及飢渴旅人冷眼對待」是極惡之罪。
這也是一對耶穌的門徒,會因曾因撒馬利亞的一個村莊拒絕接待耶穌,而大發雷霆要「讓天上降火燒滅他們」的背景。
記得我們說過創世記,所多瑪、蛾摩拉等迦南平原城市被硫磺覆滅,正是因為觸犯「慨善」的「天條」、對來訪客旅行強暴欺壓之事嗎?
過去一年許多牧師擔憂著疫情讓人不來教會、財務吃緊。然而參與在恩友中心的事工,我忍不住問:什麼時候教會圈是著急於馬路上有街友吃不飽、穿不暖呢?
什麼時候,教會圈是起來反省,當初那些外籍宣教士前來興辦孤兒院的愛心,在如今台灣本地牧者接手後,逐漸落入沽名釣譽、吃象難看的利潤盤算呢?
什麼時候,我們想到,港台幾十萬的東南亞家庭看護和移工,週日沒有公共社交空間,只能在公園或商場周邊席地而坐,是教會界在經濟發達都會區欲見證上帝國福音的可恥呢?
這一陣子又出現許多非新媒體科技背景的牧師汲汲於談論關注「元宇宙」,我感到奇怪又不奇怪。不奇怪是因為,我知道他們想像中「元宇宙」的威脅,係指生活與許多社交的功能轉進虛擬實境,從而「解構」了實體堂會。——儘管我一直說,這種青世代根基流失的解構早就已經在網紅現象、線上遊戲(MMORPG)、追星飯圈、VTer應援的新潮中醞釀多年了。
▍四、新教的空間神學
在空間配置的宗教比較神學這方面,佛道宮廟與天主教堂強調的accessibility,與其「聖像神學/聖地神學」有關。人們在平時也能/必須「來」這裡,在這個比較特殊而神聖的空間(聖地),對著聖像、聖物祈禱、參拜、儀式交流。
這一個決定性的層面又賦予了它一層宗教觀光價值,以及為著不論是要服務信眾、服務尋道者、觀光客生理需求而優化的如廁體驗。
正統的新教福音派,卻與此背道而馳:沒有空間比較神聖、沒有地點值得朝聖、對聖物聖像的賞析應僅於止於人文價值。我們當是「隨走隨傳」、隨時準備拋下一切的人。
我們不必在聖殿或聖山禮拜,只預備以一顆「敬虔、誠實的心」敬拜。我們不高舉追隨任何聖徒領袖,過於他作為一位上帝忠信的「僕人」,只相信「兩、三個人隨處奉主的名聚集,就有聖靈與我們同在」。
新教福音派如今「很難」找到一般信徒弟兄姊妹願意當志工排班為「外人」掃廁所,也不會願意讓他們聘請的支薪牧者傳道人掃廁所。因為要持續做這種事,你必須在某種程度上相信「功德」——意即,做著這件與惡臭污穢為伍的卑微事,會有陰德和福報的積累。
但作為「因信稱義」的子民,如果我們也認定多做或少做這事,都不會多得在神前的恩賞、在人前的受敬重,我們何能做成這事?又何以彰顯出「超越文士和法利賽人的義」的行誼?
▍五、現代世俗神學的廁所軌跡
古早的基督教乃是在公元70年聖殿如耶穌預言被毀廢後,確立了它distinctive的空間社群認同樣貌。為何如今華人新教的教會神學又執迷於「獻殿」和「保守聖殿」?而且教會還是個讓別說「外邦人」、連非本宗/非本堂的基督徒,若無熟人引介帶入,都不容易突破心理障礙進入尋找服務的地方(連個網、洗個手、撒泡尿、換個錢、禱個告、坐張椅、打個盹)?
我在法國巴黎的時候,體驗最差的是出外沒有「方便」。街頭的行動廁所都要收費,而且收費使用了還不乾淨。有趣的是,西歐許多建築物蓋得像是歌德式教堂,但即使是真的天主教堂,我也已經大多區分不出那與一般文物觀光的景點有何不同。包含一間可以方便的廁所。
那讓我感受到一個強調權利運動和世俗化的西歐社會200年來的軌跡:流浪漢在街頭撒尿,黑人在地鐵站逃票。遊民滿街。宵小橫行。蒙馬特地鐵站外是夜歸女子和觀光客的夢魘。拉丁區的每一站出口階梯都有超重的尿臊味。(在德國城市上收費廁所則比較能保證品質清潔衛生,但借不到網路又是另個不方便旅客的問題了...。)
好在在美國,我不會找不到廁所;也覺得從四五星旅館,到各處教會都accessible 多了。在任何地方,你進去要得到一些飲水、得到使用廁所的方便,都是天經地義。但東岸城市都會區街頭無家可歸的遊民、醫療負擔與就醫需求的高貴天價,仍然讓我感到這個國家的brokenness。
▍六、人子的平安夜:聖嬰是否方便?
人傾向予宗教以複雜定義,也傾向對他人期待太深。人們信仰宗教,絕大多數是給自己求平安。但耶穌賜予世人的平安,卻是透過祂一生的不平安。
十個人來尋耶穌的人中,九個得了平安而去。但一人必須回來感謝與報答耶穌,否則良心沒有平安。
這九個人不會帶給世上的brokenness any “fix”,因為「常有窮人與他們同在」as poverty and spiritual impoverishment will be a lasting issue. 唯一回來尋耶穌的那人,卻無意間體現了「你們卻不常有我」的真諦。
「狐狸有洞,天空的飛鳥有窩,人子卻沒有枕頭的地方。」祂為何說「人子」而不說「神子」?人子是耶穌在世常用的自稱,但它的意思其實是「某人」,可以為任何人所使用。「枕頭的地方」則可以代換為吃喝拉撒,任何人性的、臨時的、生存的,關於生理與基本尊嚴的需求。
它要求你棉薄的慷慨,要求你多行一里路。要求基督徒在有能力助人方便的小地方,不要推辭,體現基督的心。
要求你在一個大腹便便即將臨盆的孕婦登門求宿時,拿出比家戶底層馬廄(相當於現在車庫概念)更體面舒適和衛生的地方讓母嬰安歇。
——平安夜。
自從3700年前荷馬《伊里亞德》,「天神」化身為凡人體察人所行善惡,就是倫理史詩常見喻道主題。
耶穌以此不斷地借喻,當判斷人心的時候,王要向那右邊的說:「你們這蒙我父賜福的,可來承受那創世以來為你們所預備的國。因為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渴了,你們給我喝;我做客旅,你們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穿;我病了,你們看顧我;我在監裡,你們來看我。」
義人就回答說:「主啊,我們什麼時候見你餓了給你吃,渴了給你喝?什麼時候見你做客旅留你住,或是赤身露體給你穿?又什麼時候見你病了或是在監裡,來看你呢?」王要回答說:「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