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文改變德國 與自然爭戰250年

醒報編輯部 2018/10/30 09:24 點閱 15644 次

一九一五年,作家威廉.布榭出版了《德國地貌昔與今》一書。布榭是二十世紀早期德國著名的社會改革者,也是田園城市運動的創始成員之一。提倡德國日益擴張的城市中,應有更多綠色空間。這本書是布榭對戰爭大業的貢獻,也是要動員自然為國家目標服務的眾多嘗試之一。

書前的序言把這個訊息傳達得清楚明白。序言作者法蘭茲.高爾基對自然保育這類「綠色」使命懷抱熱情。「在這個奮鬥與作戰的時代,」他寫道,德國的地貌「是我們必須捍衛的最偉大的事物。」

偉大的綠色田園

對數百萬曾參與二十世紀戰爭的德國人而言,這樣召喚他們犧牲的話語並不陌生。需要他們捍衛的地貌是「德國偉大的綠色田園」,是他們的原鄉,其草原、樹林與蜿蜒溪流是德國民族性與精神的搖籃。不論戰爭可能帶來什麼巨變,自然地貌,正如其所滋養的人們一樣,總是會在那裡,讓人安心,永恆不變。

只是,它當然並非永恆不變。一九一五或一九四○年的德國人如果回到一七五○年,一定會為「自然」地貌在當時有多麼不同而震驚──耕地很少,由沙、灌叢,特別是水所占據的土地則多得多。

新世界?不,還是德國

來自二十世紀的訪客無須走太遠,就會碰上早已被排乾和遺忘的水潭、池塘與湖泊。來到在十八世紀仍廣泛分布於北德平原的低地草澤和沼澤地,現代的旅人可能會完全迷失方向。

受過教育的當代人將這些地方比為新世界的溼地、甚至是亞馬遜盆地,不是沒有原因。這是片陰暗的水鄉澤國,充滿被懸垂的藤蔓掩蔽、只能乘平底船通過的曲折水道,這裡是蚊子、青蛙、魚、野豬與狼居住的地方。

與二十世紀德國人所熟悉、有著風車與整齊原野的開放地貌相較,這裡不僅看起來很不一樣,連聞起來、聽起來也很不同。任何一座德國河谷內的現代旅人一定都會覺得,自己回到了一個失落的世界。

萊茵河沒有黃金

在一七五○年,河流本身看起來很不一樣,連流經之處都和現代不同。沿著河流兩岸綿延數公里的是尚未被耕地與工業設施取代的溼地森林。這是萊茵河在十八世紀的樣貌。歌德在那條河中釣鮭魚,數百人在那裡的礫石中淘洗黃金。萊茵河在其後的一百五十年成為德國身分認同的最高象徵,但那已是一條新的、不同的河流了,沒有鮭魚和萊茵黃金容身之處。

一七五○年,數百年來形成的一片片廣大泥炭沼澤高地,大致上仍維持原貌,尚未有道路或運河縱橫其上,亦未為耕作農業所使用;只有少數地方的外觀因為採收泥炭而開始改變,其餘多數地方,仍讓人望而生畏。一直要到泥炭沼澤開始消失,有些德國人才開始視它們為「浪漫」。

永恆不變 絕非其一

我們的旅人若是往更高處爬,進入艾菲爾山脈、紹爾蘭德、哈茨山脈或埃爾茨山脈的高地,可能會看到另一個已經消失而讓人更為感傷的例子:數百座這樣的山谷後來被水壩淹沒。當時這些山谷的原野與村落尚未掩蓋於水面下,正如被水浸潤的高地泥沼尚未被原野與村落所覆蓋一樣。德國地貌有許多特色,永恆不變絕非其一。

中世紀的熙篤會修士曾排乾沼澤的水;而萊茵河第一次成功的「截彎」工程早在一三九一年即完成;數百年前在德國的中部山脈甚至已經有某種水壩了,建造的目的是為礦井排水提供能源──利用水來抽取水。一七五○年之後的水利工程與以往不同之處,在於其規模與影響巨大。

這些工程對地貌的改變不亞於那些我們熟悉而顯而易見的現代象徵:工廠煙囪、鐵路,以及蓬勃發展的城市。為什麼有這些工程?是誰決定的?產生了什麼後果?我關心的是這些問題。我將這本書命名為《征服自然》,是因為當時的人們便是這麼描述他們所為之事。

不變的基本

他們的態度隨著年代而改變,從十八世紀充滿陽光的啟蒙時代樂觀精神,到十九世紀對科學與進步的衷心信仰,再到二十世紀對於所標誌的技術官僚感到自信。在數十種大同小異的論調中,不變的是基本觀念:自然是我們的對手,必須被束縛、馴化、壓制、征服……諸如此類。

「讓我們學會對自然而不是我們的同類宣戰。」這是蘇格蘭作家詹姆斯.鄧巴爾在一七八○年所寫的,他認為人類應該對自然發起一場正當的戰爭,這樣的觀點在其後超過二百年的德國歷史中成為一再被提起的熟悉論調。

與鄧巴爾同時代的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其排乾過的草澤與泥沼比同期任何一位統治者都多,他曾在俯視奧得河草澤新生地後宣告:「我在這裡和平征服了一個新省分。」

河流與戰爭

太多時候,將沼澤排乾或讓河道轉向並不如我們所以為的是「在道德上等同戰爭」,而是戰爭的副產品,甚至是為戰爭服務。以腓特烈大帝的土地改造計畫為例,沼澤排乾後,消除了逃兵藏身的陰暗角落,也不再阻礙腓特烈如戰爭機器的部隊行軍的路線。挖掘運河與壕溝的是士兵,管理移墾者聚落的是從前的軍隊供應商;而對自然的征服,往往是在以征服所奪取的土地上進行。

或者換個例子,看看十九世紀「導正」萊茵河的計畫。如果不是拿破崙毀滅了神聖羅馬帝國,讓德國的政治版圖變得單純,從而為改造這條河流開了大門,這個史無前例的龐大計畫不會在那個時候、以那種方式發生。

納粹黨在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時,進一步發展了爭取食物的戰鬥,同時也是對自然的戰鬥。他們在一九三九年之後為東歐規劃的水利計畫,則結合了技術官僚的自負,以及對他們所征服的「失序」土地上那些民族的輕蔑。種族、土地改造與種族屠殺,緊緊交纏。

一連串水的戰爭

歷代德國人所說的征服自然,換一個軍事隱喻也能貼切表達,也就是一連串的水的戰爭。在德國國內與海外都如此。水可以滿足許許多多人類用途,光是河流就提供了飲用水以及洗滌和沐浴用水。河流不僅灌溉作物,也透過魚類直接提供卡路里熱量。它們帶走廢物,也提供運輸方式。

河流提供了冷卻用水與其他工業程序用水,驅動簡易的水車與複雜的渦輪,是人類歷史上真正「重新發明輪子」的例子。利用河流的這許多方式中,有些可以兼容並存,有些則否。本書中描述的德國水文改造,不管是將河流改道或開溝排水、排乾沼澤、挖掘運河或建造堤壩,每一項都讓這些分別用不同方式使用河流的人產生對立。

河流與溼地經過改造以服務新的利益方時,斷裂紛爭就出現了。早年,衝突往往存在於漁業或狩獵與農業之間,後來存在於農業與工業之間,更晚近則在兩個有權有勢的現代利益團體之間。幾乎總有地方上或小規模的訴求與較大利益之間的某種衝突發生;最後也幾乎總是較大陣營占上風。

正如德國首屈一指的水壩專家所說:「能夠掌控水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因水而發生衝突的機會。」

掌控水=掌控政治

能夠掌控水,仰賴的是現代知識形式:地圖、圖表、清單、科學理論以及水利工程師的專業。對水的掌控也是政治力量的指標。

德國地貌的改造不僅具脅迫性,德國水戰爭有時是公然採取暴力的。沼澤地的漁村曾反抗遷離,被蒸汽船逼出河道的小船夫亦然。迎戰他們的是軍隊。公然的暴力在十九世紀中期之後逐漸減少(只有德國人在整頓別人的水道時例外),國內的水戰爭移至法庭、國會和內閣部長辦公室上演。

但是法國人所說的「軟強迫」一直隱隱存在。只要看看德國的水道是怎麼改造的,就能看見權力的界線如何分布。人類對自然的主宰,透露了有關「人類主宰」這件事本身的許多訊息。

征服自然:二百五十年的環境變遷與近現代德國的形成
The Conquest of Nature: Water, Landscap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Germany
作者大衛.布拉克伯恩

譯者:胡宗香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18/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