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欠我一個道歉》中的黎巴嫩內戰(邱慕天)

邱慕天 2018/03/28 13:33 點閱 27045 次
《你只欠我一個道歉》劇本的走向的轉折,就隨著故事主角兩人代表的國族傷痛中迴旋。(photo by 電影劇照)
《你只欠我一個道歉》劇本的走向的轉折,就隨著故事主角兩人代表的國族傷痛中迴旋。(photo by 電影劇照)

「外在的戰爭早在1990年結束了,但人們心中的戰爭卻依舊進行著。」

以法庭公堂的主場景設定,將一個政治糾纏、歷史錯綜的社會問題分訴在充滿人性的原告與被告雙方中,《你只欠我一個道歉》是黎巴嫩導演薩德‧杜埃希一次真誠的嘗試,為現代貝魯特、乃至於世界上其他承載族群歷史傷痕的地方,尋求共存的解答。

族群意識造成傷痕

汽修技師東尼作為以「反巴勒斯坦意識型態」的右翼基督教黨狂熱份子登場,而與他發生衝突的則是一位在黎巴嫩居住了15年的巴勒斯坦難民、在貝魯特非法但是認真地工作餬口的土木工頭葉瑟。

一日葉瑟奉命進行都市建築翻新工程,卻被隔壁樓上東尼家不合規定的排水管污水噴濺一身。兩人為著這個排水管的修繕爭執,葉瑟被態度不佳的東尼激怒,脫口噴了一句「عرسة」(arsa,中文字本翻譯為「王八蛋」,但意思是男妓或皮條客),而認出葉瑟巴勒斯坦阿拉伯語口音的東尼則怒嗆「真該讓夏隆把你們屠殺殆盡」,導致葉瑟怒不可遏的對東尼飽以重拳。

肋骨斷裂且後續修車廠工作、夫妻生活大受影響的東尼將葉瑟告上法院,雙邊律師的加入讓事態升級持續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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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電影劇照)

「基督黨」的原型

事實上,黎巴嫩並不存在「基督黨」,導演杜埃希在2013年的訪問中承認,基督黨是他對國內黎巴嫩長槍黨的描繪。該政黨來自1930年代黎巴嫩的法朗基運動,吸收了在該國相當有歷史的「馬龍派」(屬東儀天主教會)群眾。

「馬龍派」始於5世紀初的敘利亞隱士聖馬龍,在東羅馬帝國時期一直保有自由自治的傳統,在伊斯蘭王朝統治期間更被稱作「驃勇善戰的山地人」。1860年後,他們的實力在鄂圖曼帝國內爭取得到完全的自治,並因同為天主教信仰緣故與20世紀初殖民的法國關係良好, 1943年黎巴嫩獨立後,成為該國政治與社會骨幹。

在《道歉》戲中,「基督黨」就是馬龍派的「黎巴嫩長槍黨」,是黎巴嫩內戰前的政府軍和國內的右派力量,與遜尼派穆斯林和巴勒斯坦難民關係緊張。

夏隆與屠夫

東尼一句「真該讓夏隆把你們屠殺殆盡」在法庭和媒體上被複述時,之所以引起軒然大波,在於1982年9月時法朗基為了根除轉入黎巴嫩境內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允許以色列國防部長夏隆越過內閣禁令攻入西貝魯特,屠殺了巴勒斯坦和黎巴嫩什葉派上千人,史稱「1982貝魯特大屠殺」。

2014年甫高齡過世的艾里爾‧夏隆有「上帝的獅子」、「以色列之王」等威號。他在1973年與前總理比金共同創辦以色列右派聯盟「聯合黨」,那一年以色列在「贖罪日戰爭」中大敗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約旦的聯軍;夏隆指揮的西奈戰線更是大獲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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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之王」夏隆年輕與中年

夏隆在1981-1984年間擔任國防部長、2001年起擔任一屆5年的總理。他在以色列鷹派心中是無可取代的英雄,對阿拉伯人卻是夢魘般的屠夫。

巴勒斯坦「難‧民兵」

《道歉》中為被告辯護的女律師僅僅揪出「夏隆-屠殺」這句話關鍵語義所撕開的惡毒瘡疤,好為葉瑟羞憤出拳的動機辯護。乍看,我們就要被引領向反種族主義與弱勢難民人權的勝利。然而,巴勒斯坦人在黎巴嫩存在的政治歷史也遠非單純。控方律師隨後揭露了東尼的身世:他正是巴勒斯坦人存在的直接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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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電影劇照)

1967年約旦在「六日戰爭」中輸掉對約旦河西岸的控制權後,阿拉法特率領的巴解組織也轉入約旦河東,與哈希姆王室共同對抗以色列。

但逐步發展為「國中國」的巴解戰士藐視各種約旦法規,甚至企圖兩次暗殺侯賽因國王,於是1970年9月,史稱「黑色九月」的多起大小衝突戰役在約旦部隊與巴解組織間展開。隔年巴解組織竄入了黎巴嫩,並成為15年半黎巴嫩內戰的導火因子之一。

隨著巴解組織進入黎巴嫩並成立「巴勒斯坦臨時政府」,境內1948年1967年兩波進入的巴勒斯坦難民群體開始軍事化,引發了貝魯特政治高度緊張。
原來1943年靠「老爸」法國上位的馬龍派親西方政府,與國境沿海遜尼派穆斯林和南方什葉派還有一套分權制度,但數十年來穆斯林比例增長、尤其高達40萬巴勒斯坦穆斯林難民的湧入,還有西方透過以色列建國施加的影響力,平衡已經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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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巴嫩宗教族群地理分布。東北(芥末綠區)為什葉派分布區,在內戰開始被從東邊進軍的敘利亞控制;南部同為芥末綠的什葉派地區,則在伊朗扶植下誕生了真主黨。首都貝魯特以北(淡青色)為馬龍派天主教徒、希臘正教基督徒分布區。首都南方的中部地區(深粉紅)為德魯茲人。遜尼派則散佈在鄰近土耳其的最北方和國家南方(淡草綠)。(photo by levant-party.org)

東尼的身世(雷)

巴解武裝部隊與長槍黨迅速複製在約旦「黑色九月」的衝突,在黎巴嫩阿拉法特還得到左翼團體、泛阿拉伯團體和穆斯林團體的結盟支持。

1975年末「黑色星期六」是國內群體不滿長槍黨加強國內安全控制而引發全面內戰的開始,1976年1月巴勒斯坦民兵報復性地在達穆爾鎮「屠村」,東尼的一家正是在這場屠殺中喪命,只有父親帶著6歲的他夜晚摸黑沿著鐵軌逃出成功。

不到兩年之間,黎巴嫩成為一個分裂的國家。當時為阿拉伯社會主義復興運動主導的敘利亞,在黎巴嫩發展世俗左翼組織,而在黎巴嫩中部地位形同「夾心餅乾」的德魯茲人則發展「黎巴嫩社會進步黨」和私人武裝,選擇與敘利亞合作。

在起初,巴勒斯坦武裝組織、什葉派民兵、遜尼派與這些左派還一起發起「黎巴嫩民族運動」對抗長槍黨,但這個聯盟很快就因彼此巨大的利益分歧而瓦解。

內戰激化犧牲平民

其中被今日國際標為「恐怖組織」的什葉派「真主黨」就是在內戰中崛起。起初許多南部什葉派人同情巴勒斯坦人訴求,但巴解組織卻藉此在什葉派聚居的社群發展難民政治組織,並透過南部據點向以色列發動攻擊,把整個什葉派被動捲入戰火中。馬龍派的恐慌則在達穆爾屠殺後達到高峰,同年開始接受以色列提供的軍事支持。

內戰在1978進入第二階段後,以色列發動空襲引起國際譴責,愈來愈多國際力量加入混戰,包含1982年夏隆攻入黎巴嫩圍剿巴解組織的「加利利和平」行動,以及同年美國、法國、義大利、英國等多國部隊的介入,伊朗也是在該年進入貝卡谷地,協助起黎巴嫩什葉派建立了真主黨武裝。

隨著戰爭的持續,掠奪與破壞國土的犯罪活動,逐漸取代戰鬥本身,成為民兵團的日常。而從「海濱公路屠殺」、「長刀之日」、「薩布拉和夏蒂拉難民營大屠殺」,以及暗殺和自殺炸彈,可以說在這場內戰中所有民兵武裝都無視人權、且以攻擊平民為戰爭報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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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電影劇照)

心中的戰爭

《道歉》劇本走向的轉折,就隨著故事主角兩人代表的國族傷痛中迴旋。劇中「基督黨」主席在政論談話節目中一句「外在的戰爭早在1990年結束了,但人們心中的戰爭卻依舊進行著」,指向1990年結束內戰的「和平協議」以國會發佈「大赦」免除了各方的戰爭罪行,卻從未帶來真正的和解進程。

導演杜埃希在1983年逃離戰爭蹂躪的貝魯特,但他表示「即使戰爭結束、檢查站撤除,首都狀態復原,但貝魯特東部和西部之間的分裂仍然鑲嵌在我的視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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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巴嫩內戰時程,首都貝魯特在1978年東西分裂(photo by iaacblog.com

當劇情後段兩人的「排水管之爭」升級到連總統出面也無法調停,這讓海外觀眾覺得詼諧幽默,這卻是54歲的導演杜埃希試圖向其同輩人以及戰後年輕一輩傳達的真實。

坦然和解

故事在偏向尾聲時一場「修車戲」獲得高度讚揚。還在對簿公堂的東尼與葉瑟甫拒絕了總統的提案步出府邸,逕自離去的東尼卻在照後鏡上注意到葉瑟車發不動而被責任感驅使折返。這是個放下侮辱、與自己和解的一幕,更是個把對方視為「人」、而不是重新視為「巴勒斯坦人」認識的開始。

葉瑟終於決定給出東尼不斷索要的道歉,只不過同樣是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在家裡和車廠無時只播放右翼政論頻道的東尼,更是看到電視上基督黨主席公開向他傳來的一番話,放下了意識型態和「爭一口氣」的無謂堅持。《道歉》的劇情正是以如此敘事催逼著還被內戰陰影籠罩內心的所有人,用「學會面對」而不是「假裝遺忘」的姿態走上探索真相的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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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影片預告截圖)

在這個法庭上,正如杜埃希所說,「沒有任何一方能說自己是純粹的受害者、唯一受傷的人。」就像更多內戰的歷史故事被揭露之後,東尼與葉瑟逐步跳脫庭上律師的針鋒相對,開始深深地同理對方,並認知到自己身份和發言所意味著重量與虧欠。

仇恨足以殺死靈魂。在劇情結尾,東尼妻子意外早產的新生兒在保溫箱中逐漸康復,這位「新黎巴嫩人」的來到也象徵著走過與死神的搏鬥,一個嶄新的世代將在修復中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