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謀:我的創業與學習之旅(台灣半導體之父-張忠謀)

醒報編輯部 2017/10/17 07:55 點閱 4468 次
張忠謀接受中研院長廖俊智的紀念品。(翻攝中研院直播)
張忠謀接受中研院長廖俊智的紀念品。(翻攝中研院直播)

主持人:廖俊智先生(中央研究院院長)
與談人:張忠謀先生(台積電董事長)
演講日期:2017年10月13日下午3:00
地 點: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館3樓國際會議廳
翻 譯:王慶宇

主持人:張忠謀被公認為台灣的半導體產業之父,也是台積電的創辦人,而台積電更是全世界前幾大的半導體公司。自從今年3月起,台積電的市值已經超過英特爾,可說是相當大的成就。張博士於1987年成立台積電,並成為半導體產業的先驅。因此,台積電在過去數十年來成為半導體產業的領頭羊。

許多人可能認為張忠謀是非常成功的生意人,把他的成功歸功於經營上的成功,但我認為他的個人特質才是成功的真正原因,相信接下來你們將能清楚的瞭解張忠謀的人生歷程與他如何經營公司。

張忠謀出生於中國寧波,並在國共內戰期間居住過許多不同城市,包含南京、廣州、上海、重慶、上海、最後是香港。他也前往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學士,並在第2年轉學至麻省理工學院。

爾後他加入了一家叫希凡尼亞公司的半導體部門工作,並在之後轉任德州儀器,在德州儀器一路升遷到國際貿易部門的副總裁。德州儀器看見了張博士的潛力,除了一路拔擢他之外,更讓他到史丹佛大學進修,取得電子工程博士學位。
之後,他在1985年受聘成為台灣工研院院長,並在隔年創立了台積電。

張博士也獲得非常多獎項,在此羅列數項。舉例來說,他是美國全國機械科學院院士,並曾獲得IEEE榮譽獎章。除此之外,也曾經獲得8所大學頒贈的榮譽博士學位。今天,他將分享自己的人生旅程,相信各位將會獲益良多。

張忠謀:我常會接到非常多演講邀約,多半時候都是回絕的,尤其聽眾是成年商業人士的演講,因為我認為當人達到一定年紀之後,就無法再被教育了。但我通常會答應對年輕人的演講邀約。所以我大部分的演講都是對大學生進行,或是EMBA等還在壯年階段的成人。

學校所學只佔5%

在我的人生中有超過3個旅程。在我的旅程中,許多外部事件形塑了我實體的旅程,實體的旅程又形塑了我的志向與職涯的旅程;志向與職涯的旅程則形塑了我教育與學習的旅程。不過,教育與學習的旅程也反過來影響到我的志向與職涯旅程。

在這些旅程中,教育與學習的旅程最重要,儘管它們全部相互依存。在教育與學習的旅程中,特別重要的就是終身學習。在我現在所擁有的知識中,有9成以上是從終身學習中獲得的,大約只有5%是從之前的教育習得。

在場的研究生已經花了很長的時間想要完成學位。但我希望,等各位5、60歲的時候,你們現在所知道的知識也只佔了5%。而我說希望,是因為有一些人在畢業後,就停止吸收知識。他們總覺得他們知道得夠多了。這些人,坦白講是沒有希望的人。

戰亂的飄泊人生

我在中國寧波出生,當我出生的時候,它還只是個小鎮,但現在已經是大城市了。在我出生後不久,因為父親在南京得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所以我人生的前6年是在南京度過的。

但坦白講,我的記憶是從全家搬到香港後開始的。之所以會搬到香港,是因為中日大戰的爆發。那個時候中國開始被轟炸,但香港在當時是英國屬地,所以算是天堂,並沒有遭到轟炸。也因此,我的國小時光就是在香港度過的。

當我在香港的時候,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了。1941年12月7日,日本空軍攻擊了珍珠港。數個小時後,他們也入侵了香港。同年同月25日,香港正式投降,但是我的家庭仍在日治香港下繼續生活了1年。

1943年,我們移居中國的臨時首都重慶,並待了2年半。抗戰勝利後移居上海,但內戰隨即爆發。

因此我們又回到了香港。在香港短暫待了8個月後,我就於1949年獨自去了美國,開始了在美國36年的生活,從18歲一直到54歲。在1985年,我到了台灣,直到2017年,我目前在台灣待了32年。

實體的旅程形塑了我志向與職涯的旅程。高中時,我的未來志向其實是想當一名中文作家,那時我的中文非常好。事實上我現在中文也很流利,但是我高中的時候是在巔峰狀態。

重拾中文語感

有一名非常有名的美國作家,當時正在撰寫前英國首相邱吉爾的自傳。他本來想寫3部曲,也已經花了大約10年時間完成了前兩部。但他忽然決定停筆不寫了,他說「我之前在寫的時候總是文思泉湧,但現在已經沒有靈感了。因此我在此宣佈將不繼續撰寫第3部。」每當我想要當中文作家時,我總會想到這名作家。雖然他是英文作家,但我想還是可以類比的。

對這位作家來說,他的語感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消失了。對我來說,中文語感則是一個逐漸退步的過程。將近60年來,我鮮少閱讀中文書籍,也很少講中文,所以中文語感就在這60年緩緩的消失了。

然後,我來到台灣,有了機會跟需要再度使用中文。我的中文也再度達到一定水準,因為我在1997年撰寫了我的第一本自傳。但就算是當時,我也認為我早就過了我中文寫作的巔峰期。最近,我宣布我將在明年6月退休。就有人問我說會不會寫第二本自傳。我回答說會,而且我真的希望在我沒有靈感之前趕快把它寫完。

從工程師到商人

我在美國時發現,當一名中文作家顯然是沒有前途的。當時,對一個中國男孩與他的爸媽來說,唯一的未來是科技產業,科技、科學、或工程。所以與其試著當一名中文作家,我必須成為科學家或工程師。

50年代大多數的華人要不是洗衣工人不然就是開餐廳的。華人在當時是弱勢,並沒有什麼華裔律師、作家或政治人物。所以我的志向從作家換成了機械工程師。

在順利拿到學士、碩士學位之後,一場危機發生了。我並沒有通過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學位資格考。我在自傳裡提到,這個事件讓我開始失眠與暴飲暴食長達1個星期。但那個禮拜之後我醒了過來。沒通過博士資格考的悲慘經驗,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改變了我的志向。

當然,我還是可以從原本的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因為麻省理工學院是美國最頂尖的理工學院,而我相信自己能通過史丹佛的博士學位考試。但我恍然大悟並跟自己說「搞什麼?為什麼我需要取得博士學位?為什麼我必須成為機械工程領域的教授或是研究員?我可以是商人,這會是另一個選擇。」所以我就這樣改變了志向。

所學派不上用場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半導體產業的希凡尼亞公司,但跟我的機械工程碩士學位毫不相干。過去所學能夠派上用場的只有基礎物理、基礎數學。除了這些課程之外,我花費好幾年學的,例如機械設計,竟毫無用武之地。

我也花了2年學內燃機引擎理論,最後獲益的只是讓我能夠簡單維修自家車。基本上,我在麻省理工學院機械工程學位所學的大都對我的第一份工作沒有用處。

當我進入希凡尼亞公司,我的志向又換了,我想要成為半導體工程師,並慢慢成為一個生意人,至少是一位經理而不是教授。在希凡尼亞公司待了3年之後,我發現希凡尼亞公司在半導體產業中並沒有進步,因此選擇去了當時半導體產業的龍頭德州儀器。

終身學習的起點

德州是大家認為的荒野。特別我是從被認為是文化根源的波士頓過去的。當我跟朋友們說我將要去德州,朋友們都很震驚的問我說:「為什麼你要去那裡?那裡只有牛仔跟石油!」但現在看來這是一個非常棒的決定,尤其因為我當時想成為半導體工程師與生意人。

放棄麻省理工學院學位後第1個終身學習階段就是自學半導體物理。當然,希凡尼亞公司有實驗室等相關設備讓我能學習。幾乎在我進入德州儀器的同時,我就變成一位相當傑出的半導體工程師。

我大大改善了德州儀器的製程,甚至有名到連德州儀器的老闆都認識我。如同廖院長剛剛提到的,德州儀器也送我到史丹佛大學完成博士學位。但其實當時我對於取得博士學位沒有極大的興趣,因為我當時的思維就是想成為生意人,但德州儀器老闆的邀約,而且又是在我中意的史丹佛大學,因此讓我無法婉拒。

如果當時我拒絕,他大概會覺得我沒救了。因為老闆提供員工進修的機會,員工竟然拒絕。所以最後我當然沒有拒絕而且去就讀。而當然,這次進修時,就選擇了跟半導體相關的電子工程學。

當時的我就像如魚得水一般,比在麻省理工的我大概還要厲害100倍,並在兩年半內以高分拿到電子工程博士學位。對我來說,希凡尼亞的3年自學可說是貢獻良多。

只做自己喜歡的事

之後,我的職涯就開始一路順風。就在我拿到博士學位,回到德州儀器的4個月後,我被升遷為3千名員工的部門經理,這也是我真正開始成為生意人的一刻。
我在德州儀器一路待到1983年,然後進入通用儀器。在這幾年中,我體內生意人的部分一直在增加,工程師的部分則越來越少。我在最近一場演講提到,我只做我喜歡做的事,而我非常喜歡我的工作,因此才會在德州儀器待了25年。

實際上我喜歡的只是頭23年,最後兩年我發現我不再喜歡了,所以決定要辭職。當我離職的消息一經媒體刊登,工作邀約很快就來了。我後來選擇成為通用儀器的總裁。但當我開始上班的那一刻,我發現我馬上就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所以我只待了1年就辭職。這一次就沒有多少邀約了,因為通用儀器的知名度並沒有德州儀器高。

辭職後我也做了6個月風險資本公司的工作。在那6個月中,我學了很多有關風險資本的事情。但,我最後決定不要把這個當成我的人生志業,因為在這之前,我的人生都是主攻公司管理而不是風險資本,這份工作超出我的範圍。

剩下的時間留給自己

台灣找我回來當工研院院長,但就在我才當上院長短短2個禮拜,一位部長就來問我「為何不自己創立一個半導體公司?」當時的我答應了,並規劃自己主要擔任工研院院長,把公司當成副業。

於是我就在1986年成立台積電。因為成立公司需要集資,所以我風險資本的工作經驗就派上用場。集資時間花了超過1年,從1985秋季開始集資,一直到1986秋季才完成。

儘管我一開始希望能雙軌進行,但台積電成立10年後忽然蓬勃發展,因此我決定專心成為生意人,在1988年底辭去工研院的工作。

終身學習不為學位

終身學習的意義,不只是學習片段的資訊,而是有目的的學習。大多時候,目的都是為了職業生涯。當我預見我未來職涯需要某種技能時,我就會主動去學習。因此當我學習的時候,絕對不只是為了拿個學位。

終生學習同時也是計劃與階段執行。我的第一階段是當我拿到第一份工作之後,自學半導體物理。那時我看的書是諾貝爾獎得主的威廉肖克利的經典之作《Electrons and Holes in Semiconductors》,這本書當時對我來說很難,所以我找了一名老師,我在希凡尼亞的同事。

他大我13歲,非常有智慧,但是個酒鬼,我們住同一間旅館。每天晚上,在工作之後,他6到10點都在旅館的酒吧暨餐廳裡。每當7點半的時候,我就會下去用餐,而他幾乎每次都在那「喝」他的晚餐。我總會在完成我的閱讀(每天5到10頁)之後,向他請教問題。而他總是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因此我需要他,因為我無法自行閱讀。

李遠哲博士在自傳說,我有時會翹課不去台大,因為教授上課只是在念教科書,我自己在家閱讀都還比較快!但那是李博士,不是我,我需要一個老師,我想,我酒醉的同事大概教的比李博士的台大教授好。

知識性會議比閱讀快

之後,當我一路升遷後,就要開始學財務管理、市場與行銷、商業策略風險資本,再更後期則要學企業管理、私有財務、全球政治(這是我覺得很有趣的領域)、兩岸關係、現代美國、中國、英國歷史等。

我的終身學習也非常有紀律,每週花許多小時。幾個月前,我與一些政治人物討論起兩岸關係與全球政治。結束之後有人問我:「張博士!你怎麼對這些學問這麼了解?一定是大量閱讀吧!」雖然我沒有糾正他,但他錯了。

透過閱讀進行終身學習非常沒有效率,知識性的會議非常重要。我也很喜歡跟各領域的專家共進晚餐。閱讀當然也很重要,儘管我認為非常花時間而且沒有效率。但我還是透過閱讀學習到很多知識。

我從《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經濟學人》學到很多,也讀很多書評,發現很多書評其實都比書本身寫的好。另外還有挑選過的書,這些書大部分都是跟我聊過天的專家所推薦的。我也從身邊許多的專家學習,像是公司的半導體專家。

以上就是我的人生學習之旅,請大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