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命運在敲門,盈虧得失又奈何?(簡秀枝)

簡秀枝 2016/01/21 11:07 點閱 1534 次

號稱全美國最好的交響樂團之一的CSO(芝加哥交響樂團),已於本月15、16日在台北國家音樂廳演出2天,內含經典大師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馬勒《巨人》交響曲等巨作,圓潤飽滿的管弦交疊,碰撞出許多靈魂感悟,在選舉的敏感關鍵時刻,備覺深刻,也具十足的療癒效果。

這兩晚音樂會曲目,頗具巧思,包括:貝多芬:第5號《命運》交響曲,C小調,作品67、馬勒《D大調第1號《巨人》交響曲》、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4號交響曲,作品36》、亨德密特《協奏曲,為弦樂和銅管所作》以及普羅高菲夫《D大調第1號(古典)交響曲,作品25》,曲曲經典,意涵深遠。其中,多首曲意,都隱喻著命運敲門的應對。

我專程帶著從海外返台投票的女兒們同行,2個晚上,面對期待多時的國際天團與明星指揮家,我全神貫注、專心領受、卻也五味雜陳。15日晚上,是投票前夕,音樂廳外的凱達格蘭大道正上演「選舉之夜」,喧嘩吵雜、震天價響,大夥兒在交通管制中,勉強改道入場,心情夾雜忐忑焦慮與偏安寧靜的小確幸。

用音樂迎接新時局

16日晚上,更是民主開票之夜,音樂會之前,政黨、國會輪替的選舉結果已成事實,外界悲喜兩極。然而就在與各候選人競選總部,相隔數條街的台北國家音樂廳裡,再度出現人頭鑽動景象,演奏大堂2千多個席位的票房全滿,大家暫時放下選舉的得失悲喜,屏氣凝神,用音樂迎接時局的新轉變。

帶領CSO來台演出的,正是義大利籍重量指揮家慕堤(Riccardo Muti,1941-),他在選舉的天搖地動中,守住音樂廳的如常,深情款款詮釋著19世紀初以來,西方音樂大師的知名作品,為台灣2016年的開年來國際天團音樂演出,跨出重要第一步。

成立於1891年的CSO,迄今125年歷史,是公認是美國最好的交響樂團之一,甚至被宣傳與「柏林愛樂、維也納愛樂」並稱世界3大天團。該團最被音樂界推崇,除了創團指揮名家雲集外,銅管樂的優勢,是一般國際樂團,難望其項背。

當然該團弦樂聲部,也保持極高水平,在在受到肯定。對台灣樂迷來說,該樂團中有4位來自台灣,分別是樂團首席陳慕融、打擊樂首席葉孟芸、中提琴家郭威廷、以及本月剛上任的中提琴家陳猶明,大家對他們以傑出音樂專業,為台灣爭光,彷彿也覺得「與有榮焉」。

這是CSO第3次來台演出,台灣樂友對他們期待甚殷。由於台北是CSO亞洲巡迴之旅的首站,強烈責任感的慕堤,提早到了台北,以便在台北調時差,同時,也安排與音樂系所師生、同行,舉行會晤、講座,交換心得,期待分享他大半生的音樂人生。

果然,提前抵達,養精蓄銳,該團彩排充份,2晚的演出,非常具水準,給樂友留下極深刻、難忘印象。

在這回亞洲巡迴展覽中,CSO對曲目安排非常用心,既兼顧票房,也凸顯該團優勢,安排許多銅管樂器的演出。在征戰國際無數的慕堤與CSO高度配合,回歸作曲精神,把不同作曲家的不同曲目,分別詮釋得有聲有色,展現其獨特的風格。

銅管樂器的音色,是一般樂團公認非常困難吹奏,音準保持更困難,一定得有超高的技巧才能精準的達到作者的要求,兩晩的演出,一直讓樂團的聲音,保持得非常整齊、聲部也平衡。CSO創團以來,一直以保持高水準演出為基本共識,也是終極市場策略。

指揮慕堤風格獨具

帶有義大利人深邃的五官長相與性感魅力的慕堤,今年已75歲,看起來還是英俊瀟灑,果然寶刀未老。帶美人尖的中分髮線、灰白夾雜略長的頭髮,加上茶色鏡片的絲邊眼鏡,白領結、白襯衫、燕尾長指揮服,是典型的歐洲紳士形象。

在演出的風格上,慕堤曾被樂友歸類屬於「硬橋硬馬式」的指揮,因為,他無論在說話或指揮,都深具個人色彩。見橋劈橋,以剛克柔,橋手不輕饒人。然而,他的指揮手勢非常俐落優雅,指揮語?,畫龍點睛,有時單手點晃,任著樂音在他沒有特殊動作的指揮棒下流澥,但有時他鉅細靡遺,雙手作勢,雙腿低蹲、塾、抖、搖、馬步、機械操...通通用上。

掌握音樂起伏,自信簡潔。其中,高低、強弱音的呈現,簡直滴水不漏。細如竹絲天籟、狂如驟風暴雨,層次分明,立體靈動。

首晚,一登場是普羅高菲夫《D大調第1號(古典)交響曲,作品25》,這是作曲家為進入「新古典主義」音樂時期的代表作,1921年普羅高菲夫親自指揮CSO作為美國地區的首演。如今將近百年的時間過去,再由CSO來演奏這首曲子,深具意義。

這首大家熟悉的近代樂曲,因為作曲家以海頓風格作仿效創作,讓18世紀的「古典」搖身一變借寄在20世紀的「新創」曲子裡,古今神交,而使該曲有了幾乎可以用來矇騙外界的「古典」的封號。

馳騁樂壇數十年的慕堤,從彈鋼琴、學作曲到通過指揮家的層層考驗,音樂對他來說,完全是心靈的探索與互動,不是表演,更不作秀,他不管指揮那一類曲目,都要求自己深入每一位作曲家的內心深處,把每一首曲子鞭策入?,找出原創性,然後紮紥實實地呈現出各別的個性與差異性。當然,他面對普羅高菲夫的懷舊「古典」,也就跟著斯文古典起來。

好的指揮須懂作曲

慕堤曾任薩爾茲堡音樂節指揮,從愛樂管弦樂團到費城管弦樂團與米蘭史卡拉歌劇院,在他手上,這些樂團都帶來蛻變與突破。40年來從佛羅倫斯五月節慶交響樂團、費城交響樂團、維也納愛樂、英國愛樂....是許多好樂迷追逐的魅力指揮家,尤其他具備指揮歌劇的魔力,特別是他在史卡拉歌劇院的時代,口碑一流。

偉大的羅馬帝國都造就出多數義大利藝術家。慕堤曾説,在義大利每個人都能指揮,但心中要有個劇場。從他年輕看到現在,真的全身上下都是音樂,除了是義大利人天生麗質外,長年浸淫劇場指揮,也是造就他與眾不同的才華所在。

慕堤又說,樂團就如同個小社會,「有些人愛慕你,有些人厭惡你,但最重要的是要讓他們尊重你。如果能得到尊重,即使他們不認同你的名聲,也會跟隨你所思所想。」。

另外,慕堤還說,「一個好的指揮,必須要懂得作曲」。他解釋,一般巿井小民,交通指揮官都可以學指揮,也都學得會,但要如何展現一首貝多芬或布拉姆斯的差異性,則是無法被教會的,是需要真正下苦功夫,真正進入作曲家的內心世界,了解樂曲。

細品慕堤和音樂學子的對話,再聆賞他的現場演出,更能領略他忠於作曲家與曲意的神髓。

命運多舛的樂音

擁有極高欣賞人口的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悅耳動聽,但他的感情世界,卻困擾了他的一生。長年壓抑同性戀身份的痛苦,讓他為隱瞞性傾向,草率決定速婚,對象竟是素昩平生、完全沒有音樂素養的一般平凡女子,結果維持不到3個月就觸礁,換來一身的疲憊與沮喪,造成他一度想在水中凍死自己尋求解脫。

好在同時期,以書信往返的梅克夫人,長年資助他生活費,並與他展開「精神外遇」,《F小調第4號交響曲,作品36》正是柴可夫斯基渴望用音樂,向心靈伴侶梅克夫人傾訴衷曲的創作曲,並在相互默許悄然「題獻」給該位紅粉知己。

CSO當晚的演出,法國號吹出第一聲,就吸引住聽衆。這一聲法國號咆哮而出,有如狂風暴雨,為樂曲拉開序幕,柴可夫斯基受到音樂劇〈卡門〉情節啓發,對「命運、痛苦、死亡」的結局,縈繞掙扎於心。因此,他在向梅克夫人表達情愫時,也仿效貝多芬〈第5號交響曲〉的命運動機一樣,將其比喻為「命運在敲門」。然而,命運號角一次次侵襲,彷彿人生,對抗?逆來順受?放下?最後柴可夫斯基選擇化險為夷,以凱旋壯麗作結。

這首曲子創作期間約在1877-78年間,也是柴可夫斯基創作〈尤金.奧涅金〉的同期,銅管、木管齊奏的排場,以及音樂華麗度,有著與〈尤金.奧涅金〉神似聆賞體驗,讓我回味無窮。

第一樂章便強烈地傳達了對抗命運的核心樂念。第一主題充滿焦躁的憂鬱感,第二主題則甜美如夢,兩者交融、形成耐人尋味的對比。「煩惱的現實與幸福的夢境的交錯」中,反而増添更明顯的戲劇性緊張感。第一及第二樂章在灰暗情緒與熱烈高昂氣氛擺盪,主題間彈性速度快慢成對比,在在見功力。第三樂章反覆撥絃的諧躍曲,非常動聽,其中有段短笛炫技,也是感人肺腑。

是故意,還是巧合。CSO這趟台北演出,緊扣著「命運敲門」,似乎默默地回應了台灣的選舉,大選結果「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景况,讓觀眾各自解讀,覓尋曲意中的撫慰能量與再生契機。

貝多芬〈第5號交響曲〉穿透人群耳朵

貝多芬創作於19世紀初的〈第5號交響曲〉,被公認是「有史以來,穿透人類耳朵最崇高的噪音……」。

慕堤指揮CSO演出〈命運交響曲〉,彷彿是貝多芬附身,挺立指揮枱,完全入味,連肢體都神似。我的座位在26排中段位置,視線所及,有如見到披頭散髮、焦躁不安的貝多芬本尊借屍還魂,狂妄豪邁地指揮他「命運敲門」的不朽音樂。

別說台灣選舉結果,會聯想到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早年音樂家舒曼曾說,「這首交響曲強力控制所有年齡層的人們,如同不可抗拒的大自然現象……。」、「這首曲子,只要音樂存在的一天,將會世世代代流傳下去。」200年後的今天,還是非常地感同身受。

據說,這個理念與CSO的第一任音樂總監湯姆斯也不謀而合,1891年湯瑪斯選擇他的就職音樂會就演出該曲。1904年禮堂劇院需要節目安排時,他又堅持再度演奏該作品。宜古宜今,評價之高,可見一斑。

著名的開場樂段和詼諧曲中法國號的極強音交相呼應,詼諧曲如此直接,戲劇化不斷過門,一直到終曲。傳達與「命運搏鬥」卻「不放棄希望」的精神,在此時此刻的台灣街頭,倍覺得熟悉與珍貴。

慕堤指揮棒起落間,牢牢抓住觀眾的注意力,糾結著許許多多激動澎湃的心,廳裡廳外,不管是失望落淚,還是喜極而泣,「克服難關的勝利,強於徒勞無功的掙扎」。聲聲動人,也具療效,直搗芸芸大眾的心靈深處。

受傷之心挑戰逆境

下半場是將近一個小時的馬勒〈第一號交響曲〉,是感動集大成之所在。慕堤與CSO演出的〈馬一〉是我接觸、聆賞該交響曲以來,最被感動與滿意的一場。

一向被視為張揚舞爪、無俚頭的馬勒〈巨人〉,竟然可以像合作剝洋蔥一樣,層層解構再建構,把樂曲詮釋得如此淋漓盡致。從頭到尾,指揮與樂手,把觀眾注意力牢牢綁進樂符裡,簡直無法動彈。

第一樂章如同「自然之音」開始,於宇宙靜謐的哼唱上,充滿了從遠而近的鳥嗚與號角,散落在7個8度之中。馬勒生前花了很久的時間,找尋他想要的聲音,他要打造接近大自然精緻的聲音與力量,例如,杜鵑聲響,還有遠聲號角。

他把台前台後樂手配置,作了誇張調整,不惜把喇叭手,安放在遠遠的角隅,創造由遠而近的立體聲效。CSO在處理這些刻意喬段,非常專業與到位,效果極佳。

把送葬進行曲入樂,打造出令人錯愕、困惑、感傷的曲段,馬勒用一對雙簧管和小號以及低音鼓,塑造出緩慢的葬禮氛圍;接著,成對雙簧管與小號和著大鼓奏出廉價低俗的歌舞音樂,形塑一種讓觀眾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抑或哭笑不得的場景。鼓、鐃鈸高調入樂,有如無常人生。

家國擅遞 思盈餘得失

馬勒曾說,「這是一顆受傷之心的哭喊」。在作曲中,他急於尋找勝利因子,企圖在層疊疊的逆境挑戰之後,打造迎接勝利的可能。

有樂友形容,馬勒〈一號巨人交響曲〉與貝多芬〈第5號命運交響曲〉,都是典型的德奧精神「穿越黑暗,迎向光明」,值得作為社會勵志與精神昇華,在多元轉型的社會發展中,倍見價值。音樂會現場,聆聽到法國號響起,是否意味著台灣社會否極泰來,榮耀翻騰?!

17日從淸晨到夜裡,分3批送走返鄉投票的3個孩子,回到家些許空巢悵然,夜捧音樂會節目單,細細重溫與品味慕堤與CSO在台北的2天音樂會,還是百感交集,感觸良多。

強烈感受走過7旬人生的慕堤,把作曲家的悲喜人生,一一詮釋得如此赤裸生動,這是聆賞天團音樂演奏會的精神價值之所在,票雖昂貴,卻也物超所值。

是風、是雨,是心情翻滾,夜闌人靜,我暗自思忖。但夜清如水,滿室靜謐,此情此景又像是無風、無雨、也無晴的台灣選後大局,與盈虧人生。

當命運在敲門,盈虧得失又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