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夢是黑白的,充滿龐雜巨量的聲音和氣味。夢裡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躺在一台嬰兒車裡。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成了嬰兒,想哭喊出聲,聲音聽起來卻像嚎叫。我抬起一隻手想擦擦眼淚,突然發覺眼前不是一隻人類手掌,而是狗的前腳, 原來我在這夢裡是一隻狗啊!
仔細瞧瞧,這嬰兒車裡有衣服,但也放了盆子和水杯,是個帶輪子的精緻狗屋。
我掙扎了好一會兒,但嬰兒車護欄很高,而且不知怎地我的後腳像嬰兒包紙尿布那樣被安全帶繫著,中間用塑膠扣環固定好。可能是我嘗試脫逃的聲音引起了注意,嬰兒車前突然出現一張好大的人臉,像坐在電影院裡看見女主角的大銀幕特寫。
那是一個已經半頭白髮,娃娃臉上有幾條皺紋,但笑起來非常親切,讓我想到女僕咖啡館服務生的中年女子。放棄掙扎後,我不知在嬰兒車裡待了多久時間,但這無名女子常常幫我換食物和水,更多時候, 她就坐在嬰兒車旁跟我說話, 講得很多很多,一下子神采飛揚,一下子又滿臉落寞。但我沒有一句聽得懂。
在夢裡,我似乎是隻不需要散步和大小便的狗,這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玩具總動員》裡的塑膠玩具。慢慢地,我從她神情的變化和一些簡單的手勢,拼湊出了她話語裡可能的意思。聽起來,她的兒子在嬰兒車裡長大到一半,突然不見了;過了好幾年,家人看她遲遲不願意丟掉這嬰兒車,就讓她養了一隻狗。
我其實是願意聽她講話的, 但夢的時間不斷在延長,我覺得在這嬰兒車裡好像已經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但她一點都沒有老去,也從來沒提過關於她兒子以外的事。我先是傾聽, 而後覺得她的話語開始重複, 像跳針的唱片。我困惑這何時才要結束,這困惑逐漸沈澱、淤積。
到後來我已經知道她下一句會說些什麼,而每一句話都不會通向終點或一個新方向。有時感到疲乏、麻木,一聽到她開口就想躲開。
終於有一天,我發現她忘了扣上扣環,又開口想跟我講話。我突然跳起,想要像隻狼狗那樣嚎叫,結果久未出聲,講出來的話竟是一句人話:「不要再做夢了!」她立時愣住,像一塊人形立牌。而後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場景搖晃。我感到我要離開這個夢了,只來得及在離開前微弱地朝她喊出兩句話:不好意思。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