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迷惘與不真誠
一想到那段三心二意的日子,筆還未落下,心卻早已被遲疑與空洞哽住。那時的我,就像《麥田捕手》裡的霍爾頓──表面接受安排,內心卻不斷質疑。臉上浮現的倦意與堅持,看似真實,卻只為了掩飾裡面深藏的逃避與徬徨。
站了近十年的講台,有一天,一位同事靜靜地看著我,語氣輕描淡寫,卻字字如針:「仁全,我覺得你來錯地方了。你要嘛就去當牧師,不然就去旅行社當導遊也不錯。」
這語中帶刺的揶揄讓我十分尷尬。我只能苦笑,強作鎮定,以掩飾心裡的不安。明明渴望的是信仰的事奉與旅行的自由,卻用「假期多、薪水穩定、社會地位不差」來說服自己:「我只能這樣。」
我任由社會的期待與制度的安排壓抑了自己的自由,那位同事就像一面鏡子,照見我「人在曹營,心在漢」,選擇過一種「不真誠」的生活。
二、划槳尋岸
然而,即使心不踏實,我仍深信「當老師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這份信念與我的「不真誠」成為內心強烈的張力。我努力掙扎,試著扮演一個好老師──參加科學展覽、指導話劇比賽、進行行動研究、親自投入國語文競賽……需要湊滿人數的舞台,我一次次登場,賣力演出,把角色放到極大,好讓自己相信角色裡蘊含著某種意義與價值;然而戲一落幕,觀眾散去,再一次面對的仍是一種心靈難以被填滿的空缺。
這些嘗試,就像一個人拼命划船,只為尋找一個能安放靈魂、有清楚意義的港灣。於是,我一次次把槳划下,幻想那濺起的浪花就是熱情的火花,可以點燃我的心。但每一次真正靠了岸,等待我的往往不是那份深刻的意義,只有一時的掌聲與短暫欣賞的停留。於是,槳鬆開,滑入水裡,再也沒有力氣去撈起來。
當時,我的人生被撕裂成兩半:一半是「老師」的角色,給我安穩;另一半是「靈魂」的呼喊,提醒我並不自由。
三、苦難的逼問
日子在重複的軌道中滑過,我卻始終尋不著真正的意義與方向。正當我還在空心的航程中漂泊,醫生的一句宣判,擊碎了我習以為常的日常——母親重病無法挽回。
那一刻,苦難不再只是書本裡的字眼,而是近在眼前的現實;每一次抉擇都迫使我深思:究竟要將有限的資源投注在失去尊嚴的生命延續,還是將眼光轉向靈魂永恆的歸宿?這成了我人生的一個轉折——使我開始學習放下追求表面成功的執著,經歷在「放下」中得著自由,也在自由裡尋回內在的真誠與平安。
自此,我的信仰生活找到了停泊的港灣。我開始以真誠回應每一個儀式,重新拾起禱告,恢復與上帝親密的對話。而這份從信仰湧出的真誠,也成為我教師之路的第一個引導。
母親生病的日子,正是我如火如荼投入碩士論文寫作的時候。我在醫院、家庭、學校與研究所之間多方奔波,身心彷彿被拉扯到極限。每次探望,她像是用盡當天僅存的力氣,只為對我說一句話:「要有始有終,堅持到底!」在那已被病痛摧毀、思緒支離破碎的狀態裡,她只記得這句話——卻也是我最需要聽見的鼓勵。每一天,我總是熱淚盈眶地離開病房,帶著她的期許繼續完成我的學業。這不只是我的論文,而是我和母親共同完成的作品。
四、群體與孤單
這個學位對我意義不凡,不單只是為了提敘加薪,更像是母親在病榻上用盡最後的力氣,與我一同寫下的禮物。記得那天,我將畢業證明交給人事主任,他微笑著抬起頭握緊我的手,口中還送來一句誠摯的祝福,那一刻,我心裡有一絲被肯定的暖意,彷彿母親的聲音仍在耳邊迴盪。
日子一天天過去,縣政府的核薪通知卻遲遲沒有下文,就像石子丟進湖裡,卻連漣漪都不曾泛起。我帶著困惑去人事室詢問了兩次,得到的只是「我會再幫你催促」的答覆。一晃過了兩個多月,我的案子依舊靜得出奇,像是泡麵加了三次熱水還是沒能把麵煮熟的詭異。我再度走進那間辦公室,只見主任隨手一翻,竟從桌上的資料夾裡,抽出紙張邊緣已經微微捲起,那份我仔細備妥、殷切期待他送往縣政府的文件。
那一刻,我愣在原地,像是看見自己所有的努力,被壓在厚厚的檔案堆底下….失了聲音,也失了重量。
小心翼翼地照規定提送相關表件,卻偏偏被行政的拖延與忽視所耽擱,讓人覺得荒唐而刺痛。當那張母親臨終叮嚀我「堅持到底」的學位證明被壓在底下、無聲地躺在厚厚的公文堆裡,我心裡的難過絕非一句「行政怠慢」就能理解。
但慢慢地,我意識到,這樣的心情並不只是我的經驗,而是許多老師共同承受的沉默。這份苦澀不該只停留在抱怨與不平,更應該轉化成行動。於是,我決定不再沈默,和幾位老師商議之後,我們開始組織學校教師會。那一刻,我的心境真正轉折了——從孤單的心酸,走向集體的覺醒;從無力的嘆息,走向行動的回應。
成立教師會之後,我開始感受到群體的支持與同行,這讓我不再孤單。但群體並非只帶來力量,它同時是一面鏡子,照見我過去未曾察覺的有限與脆弱。
有時,我走進教師會的會議室,心裡明白這裡是一個為老師發聲、守護專業的地方。但我也常常問自己: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會議的討論往往冗長而膠著,辛苦的代價換來的卻是行政的冷淡和疏離,同事的沉默更像是一種不言自明的退縮。當我試著提出意見,卻看見結論被擱置,或在制度的鐵壁前化為無聲,心底便湧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我知道自己很熱心,想要幫助老師爭取最基本的公平正義,可是當夜深人靜時,常常忍不住懷疑:我真的理解「成為老師」的意義嗎?如果心裡還是這麼猶豫,那麼我的努力算什麼?
五、禱告的尋索
由於教師會的成立,「教師天堂」成了我們學校另一個響亮的招牌。說沒有點驕傲是騙人的,但比驕傲更多的,其實是一份帶著不安的防備:我們心裡都很清楚,這樣的名聲遲早會引來「關切」的目光。果不其然,教育局派來一位新校長,就像古時候朝廷派下來的欽差大臣,被賦予任務來「安撫」我們這群過於活躍的老師。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校長的姿態並不如我想像中的威風凜凜,反而帶著一股靦腆卻不失自信的帥氣。他不是那種把門一關就下達命令的人,而是喜歡把椅子拉過來,和我們面對面喝茶,談他的想法,也聽我們的心聲。他把我們的不安化為鼓勵,給人一種被理解、被尊重的感覺。這位溝通高手,常能在一杯茶的溫度裡,讓我們一點一點地卸下心中的鎧甲,化干戈為玉帛,從敵意走向信任。
我甚至發現,自己開始期待經過校長室——只為了想看看今天桌上是不是還有那杯屬於我們的小確幸。這場「假戲真做」的轉變悄然發生在彼此間的善意裡,卻讓人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那些原本站在對立面的人,竟會在一杯茶的溫暖中化為盟友,提醒我們敵與友之間,其實只隔著一張茶桌的距離,差別只在於我們願不願意打開心房。
民國96年5月間,是哪一天我已記不清了。但我記得那天的陽光,溫婉明亮地灑落在永信國小的窗台間,春天的尾聲,微風裡帶著一絲流淌著情誼的默契。我剛嚥下一口茶,正陶醉在雲南黃馨的清香裡,就在這樣一個安靜而不設防的片刻,校長忽然無預警地開口,邀請我加入他的行政團隊。
那一瞬間,我整個人愣住了,彷彿猝不及防地被推到舞台中央,耳邊迴盪著一個我從未想過的選項。這邀請既突如其來,又帶著一種沉甸甸、難以拒絕的重量。
我心裡掙扎不已。過去的我,是站在教師會的立場為同仁爭取權益的老師,如今卻要轉換角色,成為行政團隊的一份子。這意味著,我與校長之間將不再是肩並肩的對話,而是上下之間的隸屬關係。從「抗爭的盟友」變成「聽命的部屬」,這樣的身份轉換,注定帶著矛盾與張力。
然而,靜下心來思考,我深深的感受到一份被欣賞的感激。校長看見我的影響力與特質,也願意冒險相信我能夠在另一個位置發揮優點。我並不否認,這份信任觸動了我心中那份被理解、被重視的期待。
更重要的是,我心裡一直有一個深層的渴望──明白身為老師的真正意義。校長給我的,不僅僅是一個行政職務,而是另一個可能的契機:或許,在這個新的位置上,我能觸碰到不一樣的風景,看見教育的另一種面貌,並在其中重新定位自己前行的方向。
我答應了校長的邀請,也答應接下他交付的任務——在學校推動閱讀。
可是沒過多久,我後悔了。因為我很清楚,當時支持我的,僅是來自於校長的信任,以及不願辜負那份珍貴情誼的心思。但是熱情若只是依附在關係上,它終究會消退、遺忘,最後留下的只是彼此的失望。我需要清楚明白「自己為什麼而做」,唯有如此,我才能停止像齒輪般的空轉,在「意義」之中燃起熱情,讓閱讀真正成為我與教育工作最深刻的連結。
我是基督徒,我的信仰告訴我,關鍵時刻就要起來禱告。
整整三個月,每到用餐時,我總是低頭懇切地求問:「親愛的上帝啊,我們校長要我推動閱讀,為什麼呢?」一天三次,持續不斷,累積下來超過了兩百多次。
說實在的,這樣的禱告並不好受。因為我只有這一句話,反覆再反覆。而回應我的像是孤舟在靜止的湖面上,不管怎麼划槳,水波依然故我,沒有回應。
然而,每一次開口,我心裡總會浮現一個畫面——那天校長開口邀請的晨間:陽光溫婉明亮地灑落在窗台,春天尾聲的微風帶著一絲溫暖盼望的氣息,吹拂著雲南黃馨明亮而優雅地搖擺,我手裡的茶微苦卻回甘。光、風、花與茶香交織在一起,彷彿一幅由上帝親手編織的圖畫,帶著神聖而美麗的氛圍,成為我禱告時唯一的陪伴。
我相信,這幅畫面絕非偶然,而是祂精心巧妙的安排——祂讓我在重複的枯燥裡,看見祂創造的美善;讓我在延遲的回應中,學習順服祂的時間。這不只是等待,而是一份信仰的功課,在我心靈深處靜靜孵育,像一顆還未破土的種子,蘊含著將要綻放的祝福。
在七月底正式就任的前三天,我和太太走進台南一家知名的府城滷味餐廳。那本該人聲鼎沸的正午時分,卻異常寧靜。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柔和卻莊嚴的氛圍,如同晨曦初破,讓我覺得眼前的餐桌,不再只是餐桌,而是一座祭壇。
我依舊像往常一樣低頭謝飯禱告,重覆那一句單純的祈求。禱告剛停下,在心底最深處,忽然有一句話緩緩浮現——清晰而溫柔,卻蘊含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只要好好地愛他們就是了!」
這句話不是理性的說服,而是意義的顯現。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愛,就是我尋找已久的答案。
那一句「你只要好好地愛他們就是了」,在我的心裡開始有了活力——不再只是理智上的觀念,而是一種真實的經驗;也不再只是抽象的道理,而是一份被觸動、被託付的責任。
六、愛的容器
帶著這句話,我常在推動閱讀的過程中切換不同的身份。
起初,我像一個勤奮不懈的推銷員,拉著推車走進教室,帶點靦腆的笑容,卻用誇張的言辭介紹書箱裡的書籍,彷彿在兜售一件能改變孩子人生的寶藏;
漸漸地,我又像一位慈祥的農夫,耐心挑選最滋養心靈的種子——把一本本好書輕輕地放進圖書館的書架,甚至為它們默默禱告,期待這些思想的種子能在孩子心田裡發芽、茁壯;
當閱讀推動需要更多連結時,我便成了一個靈活創意的經紀人,張羅一場又一場的教師研習,把同事們聚在一起,分享經驗、凝聚價值,好像在替閱讀教育打造一個星光熠熠的舞台;
最後,我覺得自己像個高瞻遠矚的思想家,偶而停下腳步,凝視著遠方,思考閱讀教育如何隨著時代脈動調整步伐,又如何守住它最核心的價值。
不到一個學期,原本冷清的「閱讀小博士」頒獎典禮,竟奇蹟般地熱鬧起來:頒獎時司令台前總是擠得水洩不通,孩子們爭先恐後跑上台領獎,笑聲、掌聲此起彼落——那場景就像一群小鳥在枝頭上嘰嘰喳喳,熱鬧又天真,成了學校裡最可愛的風景。
每當我回望這些角色的切換,才發現它們其實都在回應那一句話。
不論是推銷員的熱情、農夫的耐心、經紀人的巧思、思想家的遠望,最後都歸向同一個源頭——愛。這愛循環不息,既是開始,也是結束,更是我作為老師不斷前行的理由。
這七年的時間,我始終坐在同一張椅子、守著同一張桌子。身旁的組長們一個個展翅高飛,從主任一路高升校長,而我則成了教務處最資深的「閱讀守望者」。椅子默默見證我的年歲,桌子靜靜陪伴我的日常,連抽屜都能訴說那一場場閱讀活動的故事。
後來,我漸漸明白,上帝自有祂美好的安排。當時的台南市市長賴清德先生,看見永信國小有一群老師執著而專注地推動閱讀,特別撥款將學校那座冷硬的圖書館,改造成一片小小的森林——木質書架如樹幹,綠意攀附在牆上,孩子們在其中低聲討論故事的聲音此起彼落,就像枝頭間活潑的鳥鳴,彷彿整座圖書館與自然一同呼吸,綻放文字與笑聲一同活潑成長的生命力。
我們將它取名為「愛閱館」:既是「愛上閱讀」,也是「用愛去閱讀」。
它不只是圖書館,更是一個溫暖的容器,乘載著上帝曾對我、也對這個學校所說的那句話——「你只要好好地愛他們就是了!」
後記
「真正重要的,不是我們對人生有何指望,而是人生對我們有何指望。」——這是維克多.弗蘭克在《活出意義來》中的一句話。這本書在今年的暑假陪伴著我,也喚起了我對自己教師生涯的一段記憶。那時的我,像極了沙特筆下《存在與虛無》裡的咖啡館侍者,掙扎於迷惘與不真誠之間;然而,正是這份迷惘,逼迫我開始尋求生命更深的意義。
世界不斷變動,教育現場更是充滿壓力與挑戰。但我愈發明白,老師的堅持,不在於外在的肯定,而在於能否在「愛」裡活出意義。若有了這份愛,任何艱難都能承受,也能在其中孕育活潑的盼望。
這篇故事,獻給所有默默守候、在講台上堅持不懈的老師們。或許我們的付出並不響亮,但就像一縷微光,靜靜照亮孩子的心田,也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