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媽媽衣架上吊掛的、五斗櫃裡摺疊平放的衣物，一件件拿出來，按照款式類別擺在床上，慢慢整理。
過時的、起毛的、褪色的、陳舊的、破損的，逐一挑出，反覆確認沒有要留下保存的，再擱入的手提紙袋裡，準備送去舊衣回收箱。
只挑一件留著
放眼望去，床上還有二十餘件八成新以上的衣物，她猶豫不決著，是否，全數留存？這些都不是她的尺寸，既不能穿，也不可能穿，又佔位置，她的臥室本就不大，衣櫥裡更沒有多餘空間，斟酌再三，終於決定，既是一個念想，那就只挑一件留著吧！
她對這些衣物各自擁有不同記憶。想當初，它們都曾在人前光鮮亮麗過，更是贏得不少讚美，讓她難以取捨。掙扎半天，只好採取淘汰法，刪了又留，留了又刪，最後選定了一件桃紅底黑玫瑰鏤空紗旗袍。
媽媽的身材好，歸功於她常年運動保養，加上注重穿著打扮，每出門必穿緊身褡，走到哪裡都引來注目，即使過了七十歲，曲線不走樣，腰背挺直的媽媽，依然是焦點。
她從小習慣躲在媽媽身後，媽媽的身影不但遮蔽了嬌小的她，媽媽的光彩更襯托出她的黯淡卑微。
走樣的麻花
除此，媽媽也經常嫌棄她，既不敢上台表演，也沒膽量參加演講比賽，在親戚面前連唱首歌都抬不起頭，彆彆扭扭的成了走樣的麻花。那是因為她不像媽媽，天生屬於舞台。媽媽不只一回說過，若不是當年懷了她，就去電影圈當明星了。
偏偏，媽媽即使外表光鮮亮麗，卻無法擁有同樣燦爛的婚姻。她的爸爸年齡大媽媽一截，是外婆挑的職業軍人，卻在開放兩岸探親後，一去不回；她妹妹的爸爸，則是外公所選的生意人，看起來雖忠厚老實，婚後外遇卻不曾停過，讓媽媽忍無可忍離了婚；她弟弟的爸爸，終於輪到媽媽自己挑一個上眼的白皙男，卻早早罹患血癌過世了。
所以，當她接近適婚年齡，媽媽幫她過濾結婚對象時，特意規避年紀大的、有錢的、秀氣膚白的男人，擔心會給她的婚姻同樣帶來不幸，她只要露出違逆的神情，媽媽就跟她拍胸脯保證，「媽媽是過來人，聽媽媽的準沒錯。」
比新娘還耀眼
她結婚穿的鵝黃色宴客服，也是媽媽決定的。她覺得太張揚了，結果呢？當媽媽出場後，她才明白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媽媽穿的是桃紅底緞面旗袍，外罩黑玫瑰鏤空紗，不但襯托出媽媽的婀娜多姿，配上深褐色大捲頭髮、紅豔的唇彩，媽媽儼然比她這個新娘還耀眼。
在新娘休息室等待時，媽媽摟著她拍了一張親暱照，特意貼著她的臉頰問親戚說：「我們像不像姊妹？」她聽了很不舒服，下意識把身軀拉開距離，壓抑多年的怨氣就這麼溢了出來，把她臉上的喜氣全都掩蓋住了。
對媽媽的那股怨氣，在她婚後更加濃烈。因為是媽媽幫她挑選的丈夫，非但沒有給她一丁點愛，床上床下的暴力、屋裡屋外的冷漠，撕碎了她對婚姻的憧憬。她甚至以為那是媽媽的有意為之，美麗的媽媽遭遇不幸，所以黯淡卑微的她更不該擁有幸福。
渴盼被關懷被愛的心
為了避免反覆受傷，她用疏離冷淡斷絕了媽媽對她的掌控，為自己掙得呼吸空間。直到妹妹打來了電話告知…
她將整件旗袍平擺在床上，從黑玫瑰鏤空紗望進桃紅，彷彿看到媽媽那顆渴盼被關懷被愛的心，被禁錮在冰冷的地窖中，一年又一年地逐漸失溫，終至不再跳動。
她緊緊揪住旗袍的下襬，依稀感覺到媽媽走動間掀起的風，在她手心裡凝結成冰，她此刻似乎才懂得媽媽的孤寂，卻再也來不及縮短她和媽媽的距離。
一個天堂，一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