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他的對面，笑容恰到好處地掛在嘴角，彷彿煎牛排般控制著火候。雖然幾年不見，她的臉宛如注射過玻尿酸，光滑地找不出明顯的紋路，即使眼眸間淚光閃閃，她的表情也不見風雨的痕跡。她緩緩向他訴說著別後種種，他望著她身後窗玻璃上一行行的雨水，和晃動的樹影交織成過往的片段。
接到她的電話時，她只說了一句「我回來了!」他興奮地幾乎說不出話來，就像彩券中了千萬元獎金般不可思議，重複問道，「真的是妳？真的是妳！天哪！」他恨不得立刻跟辦公室裡的同事大聲宣布他的初戀情人回來了。他忍不住拋出一堆問題，她卻簡潔地說了一家餐廳的名字，「我們見面再聊。」等待見面前的幾個晚上，他幾乎無法入眠，猜測著她歸來的種種原因。
點完餐點，他激動地握著她的手，她有些不自在地將手往後縮了縮，就那麼短暫接觸幾秒鐘，他卻覺察出她手部肌膚的粗糙。為著隱藏風霜，她美容了臉部，卻忘卻掩飾手，相隔遙遠的這六年，她到底去了哪兒？又吃了多少苦？她那原該光滑的小腹，是否遍布著蚯蚓般的妊娠紋？他甩甩頭，想要抓回飄遠的思維，尷尬地朝她笑了笑。
不怪他這麼想，當年他們拍完婚紗照，喜帖也逐一發送，她卻在婚禮前三天跟他說，「我還沒準備好做你的妻子，我還想再享受幾年自由。」就瀟灑地離他而去，卻留給他取消婚宴的爛攤子。更讓他崩潰的是，伴娘小菁透露她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快要三個月了，知道瞞不住，只好逃到國外去。
他當然不相信。他倆從小學就是同學，他喜歡她、護衛她，她也信誓旦旦說要做他的新娘，二十年的感情，怎麼可能變心？小菁緊緊抱著他，安慰他，「我愛了你十年，你怎麼看不到我？你的婚禮可以照常舉行，讓我做你的新娘。」
他用力推開小菁，他的心裡裝滿了初戀情人，怎麼可能分一點眼神給別人？聽說她去了巴黎學設計，他不顧一切地趕去巴黎，跑了幾所設計學院，因為法語不精通，也沒足夠的銀行存款支持他後續的開銷，只好放棄尋找，垂頭喪氣地回到台灣。那以後，他把心門徹底關上，上了鎖，還把鑰匙扔了，下意識裡，仍在默默地等待她的歸來。
他端起加了檸檬片的水杯喝了口，酸酸澀澀的，他力持鎮定地問，「這六年妳去了哪裡？」
她的手緊握著杯子，低著頭小聲說，「我…我一直都在法國。」
「妳…真的懷了別人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問。
她猛地抬起頭，沒有否認，無措地撩了撩鬢邊的髮絲，沒染到黑色的幾根漏網之髮閃著銀白，刺傷了他的眼，她才32歲啊！竟憔悴如斯。他應該把她抱在懷裡，安慰她，如同二十年來給予她的呵護，可是他的雙手卻留在桌子下面緊緊交握。而她，眼神牢牢抓著他，彷彿鼓足了勇氣說，「延期的婚禮可以繼續嗎？」
他沒握緊切牛排的刀子，「匡噹」掉落入盤子裡，他不敢看她，也不曉得如何回答。他不是等了她六年嗎？他為什麼不趕緊點頭。她鍥而不捨地繼續問，「你不是愛我嗎？你說你會一直等我，就像那首我倆都喜歡的歌，〈Right here waiting〉？小菁也說，你的心只裝得下我一個人，所以我才回來的。」
他很努力地嚥下尚未嚼爛的牛排，問她，「妳…是不是沒找到孩子的爸？」
她突然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宛如那偽裝年輕的玻尿酸一點點融掉了。原來，他可以接受她被火紋身、被歲月摧殘，唯獨不能接受她曾經背叛愛情。
或許是他不夠愛她，也可能是他並沒有真正愛過她，他懷念的只是彼此的青春歲月，而青春就像一支快要融掉的霜淇淋，怎麼也搶救不了。
走出餐廳，他見到門口撐著傘的小菁，她的臉上沾了水珠，是淚還是雨？他分不清，但卻是他第一次正眼看這個愛了他十年的女人。他走過去，攬住她的肩，忍不住抱著她大哭起來，哭那真正死去的初戀。
雨水不斷落在他的頭髮裡，而他的淚水卻落入她的髮絲裡，他彷彿從長達26年的家家酒中醒來，他不再是初戀情人的新郎，或許，該考慮換個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