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求生術及其他

張曉風 2021/02/09 09:50 點閱 5152 次

過年,忙翻天。
忙,對某些人而言,是一種喜悅,大概因為忙的現場,看來有點旺象吧?但對我而言卻不然,它,常是一種哀傷。因為,忙,讓我不能做自己,只能把「該作的A事+B事+C事……」一路做下去,做個沒完沒了。

這種日子,別說「做自己」,就連自己的手、自己的腳、自己的腰背、自己的肩膀都一起聯合起來背叛故主,痠痛到不再屬於我自己了……

古人傳說「年」是一種猛獸,可以噬人。我很同意這種看法,例如,你得打掃,你得籌錢,你得在蒸炸洗汆中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那隻年獸追著你跑,讓你喘不過氣來。

累積逃亡心得

每次過年,我都想偷偷潛逃,但能逃到哪裡去呢?除非棄家出走,那是不可能的。好在歲月如流,不知不覺我已八十歲了,累積多年經驗,稍稍有點「逃亡心得」,懂得一點「都市女子逢年過節在自己家中的『求生術』」了。

我的第一個心得便是去買些人家店家做好的招牌美食,但我絕不去買大餐廳的批發年菜,那些一、兩個月前就冷凍在冰庫裡的陳貨(除非子孫不孝,則不妨買些來,作為懲罰他們之用)。我家則是請家人在年前兩天,一大清早往附近名店○○齋去買他們出名的燻雞和醬肘子。

理由之一是他們的確做得好吃。理由之二是他們離我家近,只需走兩百五十步就到了。理由之三是他們的制度良好,去了,先拿號碼牌,然後可以走開,先去做別的事,計算好時間再回來交易。其公平可信、拒絕關說插隊的程度,絕對超過敝地政府的大小單位。

有故事的店

理由之四是他們切工極好,不管客人多擠,他們仍然飛快地下刀,一絲不苟地把滷味切得厚薄得宜。理由之五──也許是最了不起的理由,這家店是個有故事的店啊!故事,豈是每家店都有的?近年來,看得出來,有些店時時努力從事編造「假故事」,實在煩人。

但○○齋卻真有故事。那時候1949,發生了一次中國五千年歷史中「空前的大移民潮」,上百萬的華人利用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不是走路),一剎時抵達了台灣,其中軍公教是多數,但也有商人(如紡織業、出版業)、藝人(如平劇團)或中西醫生這類專業人員,此外名僧、名牧、名畫家、名作家也各有其人。

其中有位華北來的先生姓盧,是個中醫,他受聘於國藥系統的同仁堂,有不錯的收入和地位。人到台灣,一切重新洗牌,例如曾在故鄉做過小學校長的,現在可能暫時先拉黃包車。盧大夫因有專長,算是外省人中處境好的,所以就從客家鄉下找了一個小女孩來家裡打雜。

客家女孩奇遇記

當年,我是說民國四十年左右,女孩子的命普遍不好,我姑且把在台灣的女孩子分三種,即外省女孩、閩南女孩和客家女孩(其實還包括住在山鄉的原住民女孩,但因我個人對他們社會結構中的女性地位不夠了解,不敢亂講)。

這三種「命不好」的女孩中,外省女孩地位稍高,因為她們的父母不是農人,所以不致太輕賤沒力氣從事農活的「無用女孩」。再加上來台灣的外省人是「知識份子」,更加上家中祖父母輩都留在大陸,一時沒有威權人士來下「指導棋」教父母輩如何歧視女孩。

閩南人較保守,又受了日本文化影響,也就樂於歧視女孩(歧視女孩對男性而言有許多好處,可以什麼事都叫她們做,什麼資源都自己拿,男人就可以過舒心的好日子)。客家女孩更慘,客家族群本來就既勤又儉,女孩當然要比男孩更勤更儉,最好是「不怎麼吃」、「不怎麼睡」、「不怎麼休息」、「不怎麼穿著」,當然也「不怎麼受教育」……

中醫調製美食

盧家請來的這位小小女孩便是乖乖牌的客家女孩,因為她的忠懇敏慧,盧大夫把許多事都托給她做,最後也認了她做乾女兒。盧大夫善烹調,一方面是重視生活情趣,二方面是重友誼,逢年過節喜歡用最實惠的禮物來跟朋友(包括病家)相交(那時,台北可以買到的美食不多)。

三方面是中醫特有的哲思,也就是說認為「胃」是五行中的「土」,是身體健康的根本,人要吃得好,吃得快樂,才能活出尊嚴。而滷味和燻味在餽贈上是比較安全(不容易腐敗)的佳禮,何況中醫的藥料中有那麼多充滿各種香味的葉子、枝子或種子,隨手一抓,便有與眾不同的諸般香氣……。

朋友逐漸受不了他的盛情,紛紛強力要求盧大夫開店,一直白吃他家美食真不是辦法,盧大夫行醫之餘做一兩隻燻雞尚可,但真要變成一家店就非靠徒弟不可了。這時,這位客家女孩的功力便展現出來啦,她勤奮肯學,用最笨的方法,一步一步把盧大夫的真本事傳承下來。

借重別人的鼎鼐

後來,盧大夫把這乾女兒像親生女兒一樣風風光光地嫁了出去,她變成了周太太。周太太繼承了滷味店的業務,由於信義路的房租比較貴,他們遷入新生南路的巷子,一直營業至今。
啊!那些七十年前的往事啊!你只需買半隻燻雞,就可以獲得附贈七十年來的老故事,也真是划得來啊!

以上,是我的「過年逃亡捷徑指南」,藉著別人的鼎鼐,省下我的力氣和時間,除夕晚餐我就不必操刀了,可以好好想想民族的大遷移的故事。至於省下的時間幹麼?當然是去看書囉!譬如說,最近借到一本遠藤周作的《吾妻吾子》,於是,一書兩吃,既看遠藤的縱橫筆力,也看老友劉慕沙的譯筆健走。

作者和譯者如今雖然皆已故去,但寒冷的冬季,我依稀覺得自己正跟他倆坐在同一盆火爐前,靜靜地烤著火炭,並且聽他們一唱一和地說著遠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