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該找人聊聊:一個諮商心理師與她的心理師》

醒報編輯部 2020/06/01 09:11 點閱 7380 次

每年找心理師晤談的美國人將近三千萬名,其中有些病人本身也是心理師。作者蘿蕊・葛利布告訴我們:儘管她受過嚴格訓練,也具備心理治療執照,但她之所以能做諮商,最重要的憑據是——她同樣是人類的一員。

當她的世界因為一次危機天翻地覆,她寫道:「我知道當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於是,她開始和古怪、經驗豐富,但很不典型的心理師溫德爾晤談。

生活,就像是在鋼索上危步,我們游移在愛與欲、意義與死亡、罪惡與救贖、恐懼與勇氣,以及希望與改變之間。葛利布以過人的智慧和幽默揭露我們的盲點,檢視我們掙扎時對自己和他人道出的真相和虛構。

有人提議把快樂歸為精神疾患,在將來主要的診斷手冊裡給它一個新名字:重度情感疾患,愉悅型。有份研究回顧相關文獻之後指出:快樂在統計上是異常,它包括很多組不同的症狀,而且與一系列認知異常有關,快樂可能反映出中央神經系統功能異常。

反對這項提議的論點可能是:快樂不能以負面方式衡量。可是這個理由跟科學不相關,所以駁回。——理查・班托(Richard Bentall),《醫學倫理期刊》(Journal of Medical Ethics)1992

知名瑞士精神病學家卡爾・榮格(Carl Jung)講過:「只要不必正視自己的靈魂,人什麼事都願意做,不論事情有多荒謬。」不過他也講過:「凝視內在者終能醒悟。」

相處不和睦

病人自述「壓力很大」,提到睡眠問題,與妻子相處不睦。對他人感到厭惡,希望得到的協助是「管好那些白痴」。

同理心。深呼吸。同理心,同理心,同理心⋯⋯

我在腦子裡不斷複誦著,跟念咒似的。我對面坐的那個四十熟男滔滔不絕,不斷對我數落他碰上的所有「白痴」。為什麼?——他想知道——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白痴,滿坑滿谷,遍地都是?他們是天生這麼笨嗎?還是後來才變得這麼蠢?他停了一下,若有所思:搞不好跟吃的東西有關,現在的食物老是加人工化學品!

「所以我都吃有機的,」他說:「因此沒跟其他人那樣變成白痴。」

講的是哪個白癡?

我有點暈頭,不曉得他現在講的是哪個白痴:問太多問題的口腔衛生師?(「沒半句人話」)只會問問題的同事?(「他從不提意見,因為他根本沒料,當然提不出意見」)他前面那個看到黃燈就停車的駕駛?(「知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啊!」)還是沒修好他筆電的蘋果天才吧工程師?(「天才咧!」)

「約翰,」我才剛開口,他便自顧自地講起他老婆的事,口若懸河,東拉西扯。這個人是來向我求助的,但我一個字都插不進去。

而我呢,是的,我是他的新心理師(他跟前一個心理師只談了三次,因為那個心理師「人還不錯,可惜是個白痴」)。

「然後瑪歌生氣了!?你相信嗎?她居然生氣了?」他繼續說:「可是她偏偏不直說她在生氣,只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好像我該自己問她怎麼了似的。但要是我問了呢?問了她也只會說『沒事』,我得問三次、四次、甚至五次,她才會吐一句『你自己清楚』。那我能怎麼辦?我只能說:『不,我不清楚,我清楚就不必問了嘛!』」

他笑了。整張臉笑了開來。我趕忙逮住這個笑容——只要能把這場獨白變成對話,只要能開始跟他交談,我什麼機會都不能放過。

「嘿,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笑?」我說:「因為你本來在講很多人讓你失望,包括瑪歌在內,可是你笑了。」

他笑得更開。他有一口我見過最潔白的牙,閃閃發光跟鑽石一樣。「夏洛克啊,我在笑,是因為我完全知道我老婆在不爽什麼!」

「喔!」我趕忙跟上:「所以——」

「等等等等,最精采的來了。」他也趕忙插話:「我不是說了嗎?其實我根本知道她在不爽什麼——可是我不想又聽她抱怨啊!所以這次我不問了,我決定要——」

他突然定格,盯著我身後書架上的時鐘。

只說自己的事

我想趁這個機會幫約翰慢下來。我可以從看時鐘這個舉動談起(他覺得諮商時間很趕嗎?),或是聊聊他為什麼叫我「夏洛克」(我是不是讓他有點煩?),不然就是再陪他停在「內容」的表面上一陣子(我們稱病人的敘事為「內容」),想辦法多了解他為什麼把瑪歌的感受當抱怨。可是如果我停下來,我們這次就無法建立連結,而我所認識的約翰呢,他很難與生命中遇上的人對話。

「約翰,」我再試一次:「我在想,我們可不可以回來談剛剛那件事——」

「喔好啊,」他說,然後再次打斷我:「我還有二十分鐘。」接著,他又自顧自講自己的事。

我突然覺得好想打呵欠,非常非常想,我大概用了超人級的力量才把下巴緊緊闔上。我感覺到肌肉在顫抖,整張臉扭曲成奇怪的表情,但謝天謝地,我把呵欠吞回去了。悲劇是呵欠變成打嗝——很大很響的那種,酒鬼打的那種(我可沒喝酒。雖然那時我的確一肚子不痛快,但跟酒完全沒關係)。

拜此嗝之賜,我又開始張開嘴巴。我使盡氣力閉上,用力到眼睛泛淚。

當然,約翰似乎完全沒發現。他還在談瑪歌。瑪歌這樣。瑪歌那樣。我說這樣。她說那樣。所以我又說——

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

我受訓時聽督導講過:「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讓我十分驚訝的是:我後來發現她說得沒錯。人不可能既深深認識一個人,卻又對他毫無好感。我們應該把世上敵對的人湊在一起,讓他們待在房間分享彼此的人生、成長經驗、恐懼和掙扎,這樣一來,全世界的敵人馬上能好好相處。

在我擔任心理師的過程中,我的確在每個人身上看到討人喜歡的部分,連殺人未遂犯都不例外(在熊熊怒火之下,他其實是很棒的情人)。

我甚至沒把上星期的事放在心上。那是我們第一次晤談,約翰說他之所以來找我,是因為我在洛杉磯這邊「沒什麼名氣」,所以他不必擔心諮商時碰上他們電視圈的人(照他看,他那些同業會去找「更有名也更有經驗的心理師」)。

我當時只草草記下以供參考,心想等他跟我更熟之後,也許用得上這條線索。連晤談結束、他掏出一疊鈔票直接塞給我時,我都沒露出一絲怯色。他說他覺得付現比較好,因為他不想讓老婆知道他在看心理師。

「嗯,所以你就像情婦。」他想了想:「不對,這好像更像叫雞。無意冒犯啊,你不是我會選來當情婦那一型⋯⋯你懂我意思啦。」

不,我不懂他意思(情婦應該頭髮更金?更年輕?牙齒更白?更亮?)。但我想這只是約翰的防衛招數——避免靠近任何人,也不承認自己需要誰。

「哈哈,雞!」他在門口停了一下:「我就每星期來這裡一次,把我那些沒處發洩的挫折往這裡一扔,沒有半個人知道!好笑吧?」

是啊,我想說,超級好笑。

無論如何,我聽他笑著朝門廳走去,也有信心會漸漸看出他的可愛之處。在他令人火大的外表之下,一定能找到某種討人喜歡、甚至賞心悅目的東西。

不過那是上星期的事。

同理心有用嗎

他今天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有一口好牙的渾球。同理心,同理心,同理心。我默默念著我的咒語,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約翰。他正在嘮叨劇組的人出的錯(依他的敘述,那個人姓白,單名一個痴),而就在那時,我發現一件事:我覺得約翰的碎念熟悉得詭異。讓我感到似曾相識的,不是他描述的情況,而是這些事帶給他的感受——以及帶給我的感受。

我知道人能多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挫折歸咎於外在世界,也很清楚人為什麼會拒絕承擔責任、推卻自己在《我無敵重要的人生》寫實劇裡的任何角色。我知道浸在自以為是的義憤裡的感覺,也熟悉明明自己錯得一塌糊塗、卻自認無懈可擊的篤定——因為那正是我這一整天的感覺。

約翰不知道的是,我昨晚心亂如麻,夜不成眠,因為我以為我要嫁的那個男人突然說他不玩了。但今天,我還是努力把焦點放在病人上,只容許自己在兩段晤談之間哭十分鐘,然後在下一個人到來前仔細擦去暈開的睫毛膏。換句話說,我處理自己的憂傷的方式,其實跟約翰處理他的憂傷的方式差不多——掩蓋它。

身為心理師,我很懂痛苦,也很懂痛苦和失去如何相連。但我也知道比較少人知道的事:改變和失去息息相關。人不可能既要改變又不失去,這說明為什麼經常有人口口聲聲說要改變,到頭來卻始終原地踏步。

《也許你該找人聊聊:一個諮商心理師與她的心理師》簡介
作者:蘿蕊・葛利布
譯者: 朱怡康
出版社:行路
出版日期:20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