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民紀錄片 從第一顆伸卡球說起

醒報編輯部 2018/12/11 10:30 點閱 15475 次

「我媽跟我說你很有名!」

「以前啦,現在沒有了。」

一個曾經那麼有名的大聯盟投手,突然在自己家附近被兒子的同學問了這個問題。建民笑著回答的時候,聽來輕鬆,看來莞爾,但他的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這是我最好奇的地方。建民如何面對過去的名氣?如何看待回不去的生涯巔峰?未來又該如何繼續走下去?他的內心,正是我拍這部紀錄片的起點。

那時是2015年,紀錄片已經開拍了快一年,我們到建民位於奧蘭多的家拜訪他,帶著攝影機,一起去附近的公園傳接球。當夕陽西下,正準備要收了的時候,一群小孩突然走了過來,一開始也不知道他們要幹嘛,想說既然手邊有攝影機,那就拍吧!當下我也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什麼,直到回來看帶子,才發現這段對話。

故事的引子

無心的一段畫面,竟讓我有了說故事的引子。這就是紀錄片的本質:真實,難以預測,但一切像是註定好了的。

那一天是我們第一次傳接球,雖然我從小愛打棒球,但完全是素人的身手,也從來沒有接過職業球員的球,更別說大聯盟等級了。十多年前搬到紐約之後,更已經很久沒丟球了,所以我暴投了很多次,這讓我很是懊惱,居然要讓建民不斷幫我跑去撿球。建民也不在意,還是繼續跟我傳接球。結果我就做了一件更大膽的事,我對著他喊:

「建民,來一顆伸卡吧!」

兇猛的伸卡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伸卡球朝我飛過來,球真的是清清楚楚從我的右邊飛到左邊,速度之快,後勁之強,讓我嚇了一跳,更沒想到我居然還接得到。球接進手套時的那個聲音和重量,讓我的心跳得好快。吐了口氣之後,我問他用了幾成力?他說:「三到五成吧!」

那顆會跑的伸卡球,曾經用它十成的尾勁,催折過一根根的球棒,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滾地球,送走一位又一位的打擊手……伸卡,不只讓建民站上洋基的王牌先發,更讓台灣陷入空前的瘋狂。將近十年過去,卻在奧蘭多的一個小公園裡,被一個紀錄片導演接到了它。只差建民一歲的我,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不已。但當我把球從手套拿出來的時候,不禁想著:

「這顆伸卡球,是否可以找回它曾經的尾勁,重回大聯盟?」

那時,儘管我這麼期待著,事實上,更多人卻是抱著懷疑¬¬¬……

後勁,是句點也是起點

Sinker,台灣人稱它是「沉球」──這是意譯,「伸卡球」則是音譯。在王建民之前,台灣一般大眾知道沉球或伸卡球的不很多。在王建民之後,伸卡球和滾地球之間的因果關係,成為台灣球迷的普通常識。

Late life,就是我們常說的「尾勁」、「後勁」,這是美國球探報告中常見的術語,意指球在進入本壘前因為急速旋轉而產生的位移。

無論投手投出的是直球還是變化球,在打者決定揮棒前的最後一刻,球若能產生劇烈的位移,就是投打對決的制勝關鍵。伸卡球與滾地球的因果關係能不能出現,就取決於這最後一刻的位移。

伸卡球的一生

一顆伸卡球的一生,起點在投手的出手點,若是沒有尾勁,它的終點將是打者球棒的甜蜜點。一顆伸卡球,要有尾勁,才能完美作結。

人生也是一樣。無論是投手還是一般人,專注投好一顆球或做好一件事,努力去達成預設的目標,創造絢爛成績,但某一天都會走向某一個終點。 做為一個投手,王建民的生涯終點在即,他該如何面對與前行?

建民大聯盟生涯得以起飛,靠的是一顆能急速下沉的伸卡球,聽來矛盾,但也因為伸卡球掉不下來,讓他從王牌投手的頂峰掉了下來。這顆曾經掉不下來的伸卡球,因為沒有尾勁而沒有足夠的位移,難以克敵。在沒有尾勁之後,除了投出的球高起來之外,無論是棒球生涯還是人生,彷彿全都掉下來了。

從投手丘到本壘板

從投手丘到本壘板,這短短六十呎的旅程會發生的變化太多了。從獨立聯盟到大聯盟,從先發到中繼,這四年來,王建民在不同的城市間穿梭,這趟的旅程是在找生涯的最後一個亮點。當他找回了伸卡球的尾勁,也展現出了他人生的後勁。所謂終點,原來只是帶出下一段旅程的起點。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因為不得不的原因而離開現有舞台,往另一個目標前進,原因可能是年紀、可能是際遇,也可能是命運。到時候,我們的後勁會在哪裡,又該如何展現?

終點在即?

從我開始拍片之初,就聽到很多人在說,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那時是2014年8月,我第一次拿起攝影機跟拍王建民。開著車,我來到亞特蘭大附近的格溫列特,勇士3A的主場,當時的建民還穿著芝加哥白襪的球衣,距離他最後一次在大聯盟出賽已經是一年之前的事了,而他在2006到2007年連續兩季為洋基拿下全大聯盟最多19勝的耀眼,更是遙不可及的記憶。

自從2008年在休士頓跑壘意外之後,一連串的連鎖效應讓建民從棒球世界的頂點一路往下滑,腳傷復健不佳造成下盤力量不夠,更讓他在2009年開季不斷地被打爆,防禦率一度破表超過30,後來更引起罕見的嚴重肩傷,經過一場大手術之後離開洋基,即使兩年後在國民隊成功復出也已不復當年,漸漸地,建民連大聯盟也上不去了。

在各隊之間輾轉

接下來的幾年,建民開始在各隊之間輾轉,一路換過洋基、藍鳥、紅人和白襪等3A球隊,其中只短暫地在藍鳥升上大聯盟,建民也因此常常自己開著車在全美各大城市之間移動。美國的公路對建民來說並不陌生,從2000年在洋基小聯盟,就是坐著球隊巴士到處出賽。

只是成為大聯盟王牌投手之後,都是坐著球隊專機移動,而今重又回到公路之上,再度必須一個人開著車旅行,那種落差的力道之重,可想而知。

走在公路上,總是往下一個目的地開,前面的路像是沒有盡頭,這樣的感覺,和建民那時的大聯盟之路恰好相反:下一站在哪裡還不知道,但終點站卻似乎近在咫尺。

職棒生涯新低點

2014年球季後半段,建民待在隸屬芝加哥白襪底下的夏洛特騎士,又沒有獲得升上大聯盟的機會,而在球季後和亞特蘭大勇士簽下小聯盟格溫列特鱸魚的合約,算來勇士3A已經是建民兩年來的第6支球隊了。本以為一直升不上大聯盟的困境已經算是跌到谷底,沒想到一切繼續往下沉¬……

2015年球季,在勇士3A出賽的建民投得非常掙扎,球速出不來,伸卡球也沒有尾勁,到了六月中,防禦率已經破六,讓建民第一次在季中遭到解約。過去從來沒有一支球隊會打到一半就把建民釋出,這讓他的情緒掉到前所未有的生涯低點。這不僅是挫折,也是警訊,像是在告訴他,也許這裡就是美國職棒生涯的終點。

經紀人也落淚

回想起這件事,建民的經紀人Alan(張嘉元)仍清楚記得當時的感覺,被勇士釋出那天,兩人通了電話,他覺得建民聲音聽來雖然平靜,但可能眼角帶著淚。Alan說他可以繼續幫建民找球隊,如果建民想要休息一下也行,即使就此退休也沒關係,因為建民已經成就了一個很棒的職業生涯。

說著說著,Alan就在鏡頭前哭了出來,再也講不下去。在那當下,我很驚訝Alan怎麼會突然情緒潰堤,因為我認識的Alan是一個非常自制的人,要讓這樣的他掉淚並不容易。

但回想起這一切確實令人情何以堪,畢竟他陪著建民一路走到了這裡,看著他從洋基的王牌位置掉下來,先是腳傷,又造成肩傷,再看著他辛苦地復健,又看著他被一支又一支的球隊拒絕,這麼多的失落和痛苦,真的是夠了。

兒子的偶像

Alan的兒子Gavin比建民的大兒子大一歲,對於棒球有著無比的熱愛,更視建民為大偶像。Alan曾對建民說:

「不管你做了什麼決定,你永遠都是我兒子的好榜樣,我們都愛你…¬¬…」

當Alan講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他整個人的情緒都湧上來了。所以我想,一旦建民就此決定退休,這將不僅是個結束,也是個完成,因為建民在Alan兒子的心中已經成就了一個完美的榜樣。

這個意外的眼淚一出現,就知道當時連經紀人都覺得建民的生涯可能會就此告終,那是一個結束之前的回顧。因為兩人非常親,所以才會這麼觸動Alan的心,而眼淚則是真心的感傷,才會這麼地沉重。

懸崖邊的獨立聯盟

Alan後來為建民在獨立聯盟找到一個位子,建民把所有家當塞上車子,從亞特蘭大附近的勞倫斯維爾的公寓開車出發,前往南馬里蘭藍蟹隊報到。沿著US Route 301往北開,大概要開十個小時才會到藍蟹隊所在的沃爾多夫。

眼前這條看似沒有盡頭的路,一旦到了,就可能是建民旅美生涯的盡頭。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連建民自己都說:「應該是最谷底了吧?連一個小聯盟的位子都沒有,然後才來到獨立聯盟。」

《唐吉軻德》的作者塞凡提斯曾說,「走在旅途上,勝過待在旅店裡。」即使不是夢想要踏上征途的騎士,即使不是無心戀棧的浪人,即使旅店如此安穩舒適,即使前途茫然未知,旅人依舊懷有繼續上路的衝動。

繼續上路

建民也是一樣,即使百般不願,仍決定朝者陌生的獨立聯盟繼續前進。只是路上的風景,難免隨著人的心情而變化。如果心無罣礙,眼前自是一片開闊明朗;如果憂心忡忡,遊目四顧會覺得天地茫茫;如果心下惴惴,直路開來也像彎路。

所謂的「獨立聯盟」,就是它獨立於美國職棒大聯盟(MLB)及其所屬的小聯盟(MiLB)體系之外,是一個自行經營運作的職棒聯盟。

全美獨立聯盟不在少數,藍蟹隊所屬的「大西洋聯盟」水準算是箇中翹楚,但整體來說,無論競爭強度、球場設施或是薪資條件等等,都比不上大聯盟,很多球員在球季結束後,得要打另一份工來養家活口。面對這樣的舞台,建民的心情難免低落,因為他可能就此無法再回到大聯盟體系。

待遇天差地遠

實際來到獨立聯盟之後,兩個聯盟之間的差別確實天遙地遠。在大聯盟,什麼都有人打點妥當。而在這裡,什麼都得自己來,沒有人幫你,教練不會告訴你要做什麼。這裡的球場設備比較簡陋,球場裡面連重量訓練室也沒有,還得和附近的旅館合作共用。

球場不大,這讓球迷和球員之間的距離非常靠近,以我們拍攝當天來看,那天的觀眾不到一千人,其中有非常多的小朋友,都是跟著爸媽一起來球場玩的。

從球迷的角度來看,獨立聯盟的棒球很不一樣,很適合深度的棒球迷和喜歡開拓新視野的人來嘗鮮。和那些大型都會的大聯盟棒球相比,這裡的棒球更像是跟著當地居民一起生活、相互交融。

成熟的平衡

獨立聯盟的比賽依舊保有一定的水準,展現流暢美技的球員們,在經驗、速度、和力量之間,呈現出一種成熟的平衡。進場的球迷們重視的不是勝負,而是氣氛;球隊經營比賽的方式不強調隊與隊之間的競爭,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走進球場,無論場內外都有一種親切感,讓人覺得整座棒球場就是個公園,這也更貼近了棒球場之所以稱為「ballpark」的本意。

對於前來拍片的我來說,我很喜歡沃爾多夫這座典型的美國小鎮,因為讓人感覺很自在,無邊無際也無拘無束。但對於想上大聯盟的職業球員來說,這裡就不怎麼好了。擺明了,在這裡打球的獨立聯盟球員都是過客,待得愈久愈麻煩,若連這裡也待不下去,可能職棒之路就到此為止。於是,這裡有如職棒球手的生涯最終站,獨立聯盟的球員,就像站在懸崖邊一樣面臨兩難。

孤單的昔日球星

來到這裡之後,建民一個人住在路旁的一間平價旅店Holiday Inn Express,報到的第一天沒有出賽,但卻要負責記分。當建民穿著不太合身的特大號球衣走出來時,我真的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會看到一個昔日大聯盟球星在這裡出現,還拿著記分板在做紀錄。他臉上的表情雖然很輕鬆,但我還是覺得坐在場邊的他有點孤單。

那時建民也會隨隊到附近的布里吉港出賽,那裡則是完全不一樣的工業城市,很令人意外的,它是康乃狄克州人口最多的城市,也是後工業化時代以來,體現美國經濟衰頹走勢的代表性城市。

感到一絲唏噓

沿著南北向的I-95州際高速公路,就抵達靠海的布里吉港,進了城就會看到一座巨大的發電廠,那就是這座城市的符號:因為工業而發達,也為了改變而付出代價。被工業化撐起的繁華隨著經濟熱潮退去之後,這座城市的青壯人口及財富、活力也逐漸被淘洗一空。

記得那時建民比賽結束之後,我們兩人想在布里吉港找個地方吃飯,但怎麼也找不到一家中餐廳,結果只有潛艇堡可以吃。在這個凋零生鏽的城市,沒有年輕人回流,未來看不到復甦的希望。後來就連建民當時出賽的對手藍魚隊也在二○一七年離開,只留下空蕩閒置的棒球場。回想起對這裡的感覺,不免帶著一絲唏噓,像在緬懷著這座城市過往的榮光。

那時的建民,可能也是一樣的心情。

後勁王建民
作者:陳惟揚、周汶昊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18/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