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屏東眷村的故事(馬西屏)

馬西屏 2018/07/02 11:42 點閱 37054 次
左起楊南銘(誠正巷底,郭良蕙正對面),張國瑛(治平巷一號),居曙星(凌雲巷),楊艾俐(治平巷十五號),李淑琬(治平巷二號)。後排謝宗明(治平巷十八號),張天放(治平巷廿號),馬西屏(治平巷九號),呂寶珠(誠正巷,鄧麗君友人)。(馬西屏提供)
左起楊南銘(誠正巷底,郭良蕙正對面),張國瑛(治平巷一號),居曙星(凌雲巷),楊艾俐(治平巷十五號),李淑琬(治平巷二號)。後排謝宗明(治平巷十八號),張天放(治平巷廿號),馬西屏(治平巷九號),呂寶珠(誠正巷,鄧麗君友人)。(馬西屏提供)

壹:前言
去年十二月收到通知,我竟當選為「第一屆屏東眷村傳奇人物」,突然之間,年少時的情緒全都翻騰了起來。頒獎典禮於十二月十八日在大武町眷村大門廣場舉行,還有眷村美食展、眷村文物照片展。

近鄉情怯,故鄉重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返回崇蘭里,竟然成灰湮滅,四周高樓林立,那個我魂縈夢繫的眷村,完全失去了蹤跡,少小離家老少回,眷村已成夢,一尊還酹江月。

當時就有了要將崇蘭里故事寫出來的衝動,卻始終難以研墨下筆,要重新面對靈魂深處最驚懼的記憶,重新勾起那些嚎啕得痛澈心肝的場面,那些生與死之間沒有妥協的經歷,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三個意義
這一年花了很多的時間,做訪問查資料,重新將崇蘭里一筆一劃的勾勒出來,在紙上重建,有三個深遠的意義:

第一、台灣有八百七十九個眷村,現在絕大部分都已湮沒,無跡可尋。但是滾滾長江東逝水,眷村一時多少英雄豪傑,多少的風雲故事,不能就此埋沒。

眷村是一個在患難中充滿生命力與深情的地方,全村宛如一個大家庭,在死亡陰影中,彼此真心關懷和付出;雖在死亡威脅下卻能歡唱,在抹乾淚水後也能展顏,眷村是一個用愛構築生命力的地方,我要將眷村的精神呈現出來。

第二、選擇崇蘭里是全國最小的眷村、最奇特的眷村、也是極具代表性的眷村,它是八百七十九個眷村的縮影,是眷村一道噙笑的淚痕,讓人知道竹籬芭裡有春天也有寒冬。尤其是那些有血有淚,有情有義的故事,不能任其煙滅,那一群活在死亡陰影中,卻始終樂觀奮鬥的人們,應該留下一頁見證。

##深入訪談
第三、政府播遷來台,國軍弟兄們為了保衛台灣,進行離此一步即無死所的聖戰,用自己的血肉替台灣築長城,用犧牲自己的青春歲月,讓台灣在無後顧之憂之下大步邁進。這些浴血過孤島、碧血過長空的犧牲,應該被揭露,供後人追想。崇蘭里具有十足的代表性。

於是,我住進了屏東六聯隊的招待所,訪問了聯隊長、副聯隊長、大隊長、副大隊長,以及仍住在崇蘭里的長輩,走訪各地相關單位查閱許多資料,這篇報導中很多故事,都是不為人知湮滅幾十年後首度公諸於世,讓後世的人明白,曾經有一群人在死亡的陰影中歡笑。

貮:在死亡陰影中歡笑的人們─崇蘭里

崇蘭里的故事要從「空軍十大隊」說起。

政府在對日抗戰中期成立了「空運大隊」,大隊部設在南京明故宮機場,下轄專機組(後改為專機中隊),組長阮堅煜。

另四個中隊:一○四中隊隊長林冠群與專機組,駐南京明故宮機場;一○一中隊駐防上海江灣機場,由楊道古及烏鉞分任正副隊長。一○二及一○三中隊則駐防北平西郊機場,分由李廷凱、周伯源任隊長。

##29架C-47飛機
民國三十三年,空運隊已擁有二十九架C-47。當時的航委會主任周至柔,又把蔣總統最喜愛的剛從美國訓練完畢的官校十九期驅逐科學員全部調到空運大隊,官校十九期就成為空運大隊的中堅幹部。

民國三十七年一月,「空運大隊」奉命更改番號為「空軍第十大隊」,由於大陸多數地區都告淪陷,十大隊肩負起重大任務,將C-47全部騰空,負責陸續運送重要將領、故宮國寶、央行黃金到台灣。

##故宮國寶啟運
故宮國寶第一批於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啟運,由國民黨海軍軍艦「中鼎號」運載。第二批文物民國三十八年一月六日啟運,由「招商局」的「海滬輪」運載,其中有最著名的文淵閣《四庫全書》、青銅器、宋元兩代珍貴瓷器等。第三批文物由「昆侖號」運送,民國三十八年一月二十九日抵達台灣,包括了蜚聲海內外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

民國三十八年,故宮博物院院長杭立武接到蔣介石的嚴令,不惜一切代價將最後一批河南博物館存放在重慶的古物搶運台灣,這次的古物包括甲骨文、銅器、唐三彩等,這個任務就由十大隊擔任。  

在崇蘭里流傳著這樣的傳說,大人也不證實。在最後一批飛機中,張耀江的一架飛機正準備起飛時,張大千大師帶著七十八幅敦煌臨摹壁畫趕到,但是飛機嚴重超載,無法再帶人了,官校十九期的佼佼者張耀江知道張大千的地位,勉強讓張大千上機。

##家當換敦煌壁畫
當時張大千堅持七十八幅敦煌臨摹壁畫也要一起上機,但是飛機已經嚴重超載。引擎已經發動、飛機即將起飛,砲戰呼嘯聲可聞,杭立武院長把他已經送上飛機的所有「家當」 包括衣物、書籍、寶物、私人古董全部卸下飛機,杭立武對張大千說:「您一向是我最尊敬的國畫大師,現在,我把我私人行李全部卸下,其中包括我一生的積蓄二十幾兩黃金,讓您所有的敦煌臨摹壁畫都能送上飛機,但是,我希望您保證,把這些敦煌臨摹壁畫全部捐給故宮博物院﹗」

張大千點點頭說:「好﹗」也當場寫了張名片為證。於是,張大千和大批國畫,終於一起擠上最後一班飛機,航向台灣。十大隊先將故宮的國寶空運到台中,存於台中市糖廠倉庫,後又遷到台中郊外霧峰鄉吉峰村倉庫。

##飛機超載黃金
運黃金更是驚險萬分,蔣總統下令最後的黃金一律運走,十大隊將飛機幾乎拆成空殻子,連油料都只能算好剛剛可以飛到台中的量,以便裝更多的黃金,而且每機都超載黃金量到臨界點,衣復恩大隊長事後回憶竟然沒有一架出事,一方面是飛行技術優良,另一是上帝保佑。

後來中共提出台灣「罪不可赦」的「四大戰犯」,除了蔣介石、陳誠兩位正副總統外,還包括了「俞鴻鈞」和「杭立武」。俞鴻鈞擔任中央銀行總裁,將國庫的「黃金條塊」分批運到台灣;杭立武將故宮博物院的千年文物、國寶、無價古董運送到台灣,使台灣擁有全世界傲人的瑰麗文化遺產。

十大隊在得知將遷往台灣時,即選派一個小組,由副大隊長楊道古率領,到台灣尋覓基地。小組選定了嘉義,就開始陸續搬運,到民國三十八年底一○一、一○二和一○三等三個中隊駐守嘉義,一○四中隊和專機組(後於民國四十三年七月起改稱專機中隊)則駐臺北的松山基地。

##第十大隊奉調屏東
接著,空軍總司令部決定將第四大隊也移駐嘉義,變成嘉義基地就有空運機和戰鬥機兩個大隊駐防,當時第四大隊大隊長是張光蘊,十大隊大隊長衣復恩則被任命為嘉義空軍基地指揮官。

後來衣復恩調升總部,兩個大隊擠在一個基地,運輸機與戰鬥機的各種地面勤務與戰備任務皆不相同,於是十大隊奉調屏東。民國四十三年,大隊長烏鉞申請了一筆經費,在市郊的稻田中,建了十七棟木造半磚牆的小平房,一棟隔成兩戶,變成三十四戶,專供空勤軍官做眷舍,後來再加蓋九棟十八戶,變成了一個五十二戶的小眷村。

如此小的一個眷村,小而封閉,每家人聲氣相通,雞犬相聞,芝麻綠豆大的事也藏不住。

##崇蘭里的綠波浪
崇蘭里是一個極為「特殊」的眷村,地理坐標在屏東市郊,四周全是由綠油油的稻田所包圍,彷彿綠波浪中的一個孤島,當初烏鉞大隊長真是慧眼獨具,硬生生在廣柔的田地中,闢出一個方正的格局。

崇蘭里村口正面是一條河流,河後面是一瀉千里的綠波浪,右邊的稻田中有一座五○機槍陣地,後改建成魚塭,左邊也是彷彿無止盡的蕃薯田,後邊則是一望無際的水田。簡單的說,崇蘭里與世隔絕,成了一片稻海中的孤島,可惜它無法與世無爭、無法成為世外桃源;它無法隔岸觀火,注定了縱身入火的命運。

崇蘭里五十二戶人家,分為三條巷子,中間是治平巷,左邊是誠正巷,右邊是淩雲巷,每巷約十八戶人家,整個眷村被高牆所包圍,完全封閉,只能從村口進出,宛如中古時期的城堡農莊,村子從上空俯瞰,就像一個橫寫的「王」字,躺在綠色的波浪中。

六聯隊於民國四十三年二月一日奉空軍總司令部(43)治發字379號令成立於台中市水湳機場,直屬空軍總司令部,下轄第廿大隊,配備C-46型空運機,為一輕型空運作戰聯隊。民國四十八年十一月奉令移駐屏東基地,於是與十大隊合隸為六聯隊,並於民國五十五年十一月成立反潛中隊,使用S-2A型反潛機,因此民國六十五年八月六聯隊更改番號為第四三九運兵反潛混合聯隊。

崇蘭里最早的住戶是以十大隊為主,但是後來兩大隊的人事互調,村中就沒有單位的分別。

##換裝為「老母雞」
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爆發,美軍為提升我空軍運輸能力,將C-46換裝為俗稱「老母機」的C119運輸機,民國四十七年十一月由廿大隊二中隊換裝,然後擴編至六中隊,十一中隊,以及十大隊的一○一、一○二、一○三等三個中隊、使得屏東六聯隊成為全世界最龐大的C119機隊。當初換裝稱為「天鵝計畫」,但C119左看右瞧就沒有天鵝的脫俗優雅,反而像隻老母雞。

C119運輸機成軍時,兩大隊六個中隊都選個隊徽漆在機身上、繡在飛行裝上,讓人一眼望去就知是那一家的飛機。十大隊選了負重的駱駝,一○一是耐勞的水牛,一○二是飄逸的天馬,一○三是頑皮的唐老鴨,所以十大隊聞名的順口溜是「牛頭馬面唐老鴨」。

廿大隊選了厚實的大象,二隊是凌雲的大鳥,六隊是溫馴的鹿,十一隊是中國地圖上一支飛鏢。所以崇蘭里每一家的擺飾品,不是駱駝就是大象,不是牛馬就是唐老鴨,家家客廳一個樣。

民國八十六年C-119機隊自中華民國空軍除役,除役典禮於民國八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在屏東基地舉行,C-119於中華民國空軍服役期間創下飛行七十五萬小時、人員二百餘萬人次、運補貨物達數百萬噸的紀錄。

##崇蘭里父親出任務
崇蘭里的歷史就是老母雞的歷史,崇蘭里的孩子都是與老母雞一起成長的,老母雞退休了,看遍萬水千山,數盡白雲蒼狗,叱咤烽火,咆哮彈雨,終敵不過歷史的輕輕一翻,翻個頁就走進了近代史。

細數近五十年前年少輕狂的屐痕,追尋五十二戶的滄桑,突然想到張愛玲的感喟:「在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就是緣分。」崇蘭里五十二戶人家剛好趕上了,共渡了璀璨美麗的輕狂時光。

每當崇蘭里靜悄悄無聲時,大家都知道父親去出重大任務了,往往要先住隊好幾天,村中沒有男人,只有年輕的婦女與孩子。

其中最讓全村興奮的是留名青史的民國六十一年「慈航演習」,六聯隊所有老母雞傾巢而出,載運救濟物資前往菲律賓救災,名揚中外。因為有中外記者團隨行,各報社、電視台、電台,及中外通訊社組成一支二十六人記者團,每機一至兩人。

機隊飛到菲律賓克拉克基地,在機場一字排開,銀灰色的機身,蔚為壯觀,老母雞的照片天天上報,全村都盯著中央日報找自己的父親。

##提心吊膽太太們
歡笑往往是噙淚的,大部分的任務都不是屬於歡樂的,而是深藏恐懼。

例如老母雞出「大陸空投」任務時,爸爸們前一天要駐隊,整個村子沒男人,媽媽們也早早就催促孩子上床,巷弄很快在墨色中沉默下來。年輕的太太們獨自守著黑,提心吊膽孤枕難眠,只有靠著祈禱,度過漫漫長夜,等待破曉,這種心境苦況,局外人很難體會。

在對匪區任務中,最驚心動魄而讓人膽顫心驚的當屬「國雷任務」。老母雞群在缺乏導航裝備與現代衛星定位系統下,以三百六十航次進行三千浬長征,奉令撤運泰寮邊境的反共義士。這次任務大膽、驚險,年輕健兒以勇氣和技術,寫下零失誤的傲人紀錄。

##八二三砲戰空投
最驚悚的就是「八二三」砲戰,十大隊奉命全部進駐台中水湳機場,執行全天候空投作業,並不得與家中聯絡,創下全村沒有一個大男人的空村狀態,每個媽媽的心也都是空洞洞的,不踏實。

老母雞長征的蹄印,往往帶不回凌雲的壯士;怒吼的引擎掩蓋了多少痛徹心扉的哀吟,光榮沒有不沾血帶淚的。所以崇蘭里所有家屬的心臟與老母雞的起降共跳動,老母雞縱空凌雲,全村的脈搏就超速,根本不管七十二的標準限速,一直要到機輪著陸,收縮壓和舒張壓才肯乖乖就範。

重建崇蘭里的故事,就從正中間治平巷左排的單號走下去,尋找崇蘭里歷史的印記!

##總統座機張組長
一進村子口左手第一間,就是治平巷一號。住的是十九期的張耀江。在五十年代,提起張耀江可是叱吒風雲的代名詞。他聲音洪亮,充滿自信,受到高層極度賞識,調到臺北擔任總統座機組組長,蔣公和蔣夫人出巡,都指定他飛,經國先生也很欣賞他。

張家的牆壁上掛滿了和張耀江與蔣公及夫人合影的照片,在那個年代,是村中最榮耀的事,張耀江的一男三女外表出色,功課一流,張家老大張國嘉是村中的孩子王。

後來,總統座機換新客機,張耀江率領一組人馬到美國採購,其中包括了也住在崇蘭里的胡姓副駕駛,以及總統府的一位侍衛官,也是名影星杜鵑的丈夫。

到了美國,賣飛機的美國公司送來一個包包,裏面有一些美金,張耀江一向對錢沒什麼概念,隨手交給下面的人分了。

##一下飛機被逮捕
據說是有一位姓孫的領航官和杜鵑的丈夫有隙,得知此事後,就在孔二小姐面前告了一狀,孔二小姐向蔣夫人報告了此事。張耀江等一行回國,一下飛機就全被抓了起來。

一代飛將,才華卓越,一時疏忽竟落此下場。

此事當然在崇蘭里沸沸揚揚了起來,正駕駛張家和副駕駛胡家大門深鎖,一向開朗樂觀的張家媽媽鎮日愁眉深鎖。經國先生愛才惜才,曾親到看守所中探視張耀江兩次,後來張耀江被判七年,也因經國先生的愛護,提前假釋出獄。

空軍官校十九期是空軍中最受眷顧的一群,蔣公特別送他們全體去美國受訓,張耀江又是個中翹楚,本來前程大好。出獄後的張耀江以開計程車維生,一代飛將淪落開計程車,握的都是方向盤,但是張耀江生命的方向轉了個大彎,他心中一直憤憤不平,心理上難以調適,不久竟鬱鬱而終。

張家經此巨變,搬去了臺北,老大休學工作,四個小孩終生未嫁娶。培根說:「禍患多蘊藏在隱微的地方,而發生在人們疏忽的時候。」張耀江一時失神疏忽,將才淩雲,失足萎地,崇蘭里一則唏噓的故事。(繼張耀江之後,崇蘭里又有譚志為、胡撫城先後擔任總統座機組組長及駕駛員)

##飛機帶走他的獨子
治平巷一號搬進來的新主人是金冠良,育有二女一男。金冠良只有一個兒子,堅決不許兒子從事飛行工作,但是偏偏金家男孩一向懷凌雲志,決心要繼承父業,考進了空軍官校專修班,畢業後才三個月,就飛F5E戰鬥機失事身亡,白髮人送黑髮人,金冠良一生與飛機為伍,最後飛機帶走了他的獨子。這是崇蘭里第一位出事的第二代。

治平巷五號的故事最曲折離奇。

屋主是官校卅一期的賀昌亨。賀昌亨是同學中最高的一個,嗓門又大,但是賀昌亨也是崇蘭里中第一位離婚的,太太任長春帶著一兒一女遠走美國,賀昌亨也離開了傷心地,黯然搬出了崇蘭里,成為第一位搬出崇蘭里的人,他將房子租給同學吳光曾。吳光曾在崇蘭裏住了幾年後,自己分到了房子,就搬到六塊厝去了。房子又租給了同學蕭建高。

民國五十三年六月十一日,蕭建高駕P-2V-7U機在山東萊陽遭攔截,被米格17PF以照明彈引導下擊落,十三位機組員全部罹難。(孫以晨、葛光遼、蕭建高、邱玉鉉、何家卓、曾德成、古可模、歐陽可儉、徐啟信、汪鴻鈞、陶有幹、丁菊湘、彭才源、張治君)

##兩架飛機相撞
五號三位同班同學,一離婚一身亡,沒人敢再住,於是賀昌亨不信邪,自己又搬回來,並且迎娶了小林。他們兩人真是勇氣十足,因為小林前夫高先生是海軍航空隊,也是墜機身亡,小林帶著女兒,敢再嫁給開飛機的賀昌亨,住進這間沒人敢住的房子,本省籍的小林是和家裏有過爭執的。

小林前夫高先生的妹妹,就是廣島亞運高爾夫球銀牌國手張澤鵬的母親。小林和賀昌亨婚後如意,替賀昌亨生了一個兒子。然後那一天來了!

那天晚上聯隊夜航訓練,賀昌亨那組三架編隊飛行最晚回場,其中一架在進場時,竟然和別組的飛機撞在一起,兩架飛機摔在和平路河對岸的跑道頭,一時火光沖天,爆炸聲震動和燒亮了屏東的夜空,整個和平路塞滿了看熱鬧的人潮。

還在天空上的其他飛機受爆炸影響,無法降落,奉命改降台南。

是誰相撞?全村都在心中問這個問題,但沒人敢講出來。

##致命的意外
當時電話亂成一團,根本打不進機場,九號馬家在村中官階最高,軍用電話還通。小林驚惶失措的跑進馬家借電話,臉色慘白,眼眸中全是不知所措的驚慌,整個人呈虛脫狀態。

小林待在馬家等電話那晚的情景,令人難忘。村中所有的媽媽都來安慰她,她一直輕聲說:「不能又一次了,不能又一次了!」嚎啕大哭最驚心動魄,而小林無聲的啜泣卻斷人腸。好話說盡後,客廳出奇的寂靜,只有憂愁感染式的引發一些輕嘆,這種等待令人窒息。

等待是殘忍的,答案來了,不是賀昌亨,是吳光曾,治平巷五號的第一位房客吳光曾。賀昌亨將五號租給兩位同學,竟然全部罹難。兩架對撞的飛機,壓在下面的一架,由吳光曾帶著三位見習官,全部殉職。上面的一架是由周運河駕駛,全機五人竟然只受了傷,奇蹟式的生還。

馬家爸爸撥電話回來證實賀昌亨平安飛抵台南,那一刻的小林,讓人察覺世上最珍貴最美麗的色澤不是彩虹,而是由淚珠中散發出來歡笑的光彩,淚中噙笑的女人,竟如此動人。

##空軍太太的滋味
五號兩位住戶都墜機身亡,賀昌亨娶了一位丈夫也是墜機身亡的小林,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可見迷信是阻擋不住有信心的人。民國七十八年一月,小林的女兒出嫁,崇蘭里坐了好幾桌,大家笑說,好像剛參加了小林和賀昌亨的婚禮,怎麼就參加起女兒的婚禮了?廿幾年彈指過,唯一不變的仍是賀昌亨的大嗓門。雖然女兒不是他的,但廿幾年來他視如己出,真心養育,共同走過一些波折和患難,這一家人彼此緊緊的靠在一起,這就是崇蘭里。

黑貓中隊失陷大陸十九年的隊員張立義回國,奉命去中正機場採訪,一踏入機場遠遠就看到高大的賀昌亨舉著旗子,張立義曾待過屏東,所以去迎接他的幼校四期和官校卅一期同學中,有一半來自屏東。

賀昌亨說,坐在角落牽著手的兩個女人,是駕華航貨機投奔大陸的王錫爵太太和張立義太太,一個終於巴望著先生從大陸回來,另一個呢?賀昌亨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看這兩個女人的遭遇,就可以想像做空軍太太的滋味。」這番話讓人想起小林,和她驚慌失措的神情。

王錫爵駕華航貨機飛去大陸那天,清楚記得一頭衝進華航航務處,第一個碰到的人就是周運河,他說:「空軍人生,總是意外。」在高空撞機,卻能僥倖生存,周運河的這兩句話,不是歷劫生死的滄桑,而是看盡生死的達觀豁度,「總是意外」的洞晰透徹,聽來有從無聲處聽驚雷的震撼。

這次為了寫這篇報導,花了些時間想找賀昌亨訪問,誰知卻得到他去年底往生的消息,走過了兇險的炮火,卻走不過生老病死的天然法則,不禁淒然!

##命運多舛的一家
賀昌亨家對面住的是葉叔平,村中最命運多舛的一家。

崇蘭里一個屏東鄉下小眷村卻盛產女作家,女人在在死亡陰影下生活,聽多了暗夜無聲的啜泣,羈押不住的情緒向稿紙上渲洩,這些女作家是崇蘭里之寶,最知名的是小說家郭良蕙。

郭良蕙先生孫吉棟是官校十九期,外號叫「狗熊」,他腰間掛手槍,威風凜凜,令人好不羨慕,當時在屏東,除了員警和憲兵外,在腰間掛手槍,能有幾人!

自然,郭良蕙的兒子、名聞世界的名佈道家孫大程傳士也出自崇蘭里,孫大程還有一個哥哥。郭良蕙的家是全崇蘭里最大的一戶,因為她將兩家打通成一戶,有一個好大的花園,其中有一株彎彎的桂花樹下吊著一個吊床,這種「西洋浪漫」的玩意,在五十年代,曾讓多少村中小孩踮著腳跟想瞧個究竟。

據說孫吉棟是孫子的後代、郭良蕙是郭子儀的後代,本來一場良緣,最後卻勞燕分飛。孫大程哥哥個性比較叛逆,郭良蕙從小就管孫大程特別嚴,郭良蕙本來希望兒子成為醫生,後來改栽培成為建築師,孫大程在民國六十九年從美國柏克萊大學建築系學成歸國後,郭良蕙以為兒子會走上建築師的道路,但是孫大程卻做了牧師。

孫大程曾經一再說,他其實從八歲就被上帝呼召將來要事奉祂,這與他在幼年就看盡死亡有密切關係。

##名人輩出
另一位知名的女作家是郭晉秀。郭晉秀將這個隔絕獨立的小村落弄得熱鬧非凡,因為她出馬競選縣議員,全村都動員替她拉票,宣傳車進進出出,艾家(郭晉秀先生艾治平)張燈結綵,好不熱鬧。

郭晉秀的選舉秀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獲得「選舉小公主」之稱的潘如茵。潘家媽媽是競選總幹事,也是村中最活躍的女性,每回潘如茵的外公和大舅來村中,都是大事一件,因為外公和大舅總是從臺北帶來許多好吃的東西。長大後,村中孩子才知道潘家外公在臺北開了家很有名的「天廚」餐廳,而潘家大舅更是「江南案」中大名鼎鼎的情報局第三處處長陳虎門。

曾經任職天下雜誌寫「孫運璿傳」成名的楊艾俐住在治平巷十五號,有次基督教論壇報前社長林意玲主持的新聞團契年終聚會,那次餐會主要的見證人是王建煊院長,而第一位擔任見證者就是楊艾俐。

楊艾俐當天的見證,給了在場所有人很深的震撼,她說:「我一生最恐懼的就是『死亡』,死亡的陰影在我六歲的時候就一直糾纏著我,這種對死亡的沈重恐懼,來自我居住的地方─崇蘭里。」當時在台下聆聽的楊艾俐父親聞之不禁目閃淚光。當王建煊做見證時,決定放棄預定的講題,臨時和大家談一談「死亡」。

前聯合報名記者江陵燕也住在崇蘭里,她是屬於「用功型」,很少在村中「拋頭露面」,江陵燕後來調到美國世界日報。江陵燕的父親江東海是村中官階最大的軍官,開輛吉甫車進出,昂首闊步,簡直威風極了,當時也不過是個副中隊長,就算後來崇蘭里出了六聯隊少將聯隊長,全屏東最大的官,卻覺得還沒有以前江東海的副中隊長來得威風。

江陵燕的父親後來做到十大隊大隊長調職,當時的聯隊長是做過華航董事長的烏鉞,另一位廿大隊大隊長是做過華航總經理的張麟德。

崇蘭里當時唯一的對外通道是勝利路,在勝利路上行走,一不小心會撞到白衣、黑裙正就讀屏東女中的作家張曉風。

但一談起葉叔平的女兒葉憶萍,卻人人一臉鄙夷。

##存在主義入侵
葉憶萍從小就展現了作文才華,文采靈動而情感豐富,她的啟蒙與村中小孩截然不同。當大家沉浸在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時,國小的她就生啃活吞赫塞,大家從通俗古典小說入手,她走西洋文學路線。因為葉憶萍父親喜看武俠小說,我常躲在她家偷看,就這樣,我們成了小書伴,她在「巴黎聖母院」中會雨果,我與臥龍生結「玉釵盟」。

原本單純的閱讀生活,被存在主義狂潮,掀起漫天風雨。

在存在主義狂飆的年代,沒有一個文學青年得躲過它的影響,如果不懂齊克果、沒看卡夫卡,不把沙特與卡繆挾在腋下,那肯定非我文學族類。尤其憶萍生長在危機緊逼的空軍飛行員眷村,心總在不安與憂慮中翻滾,被人們面對死亡的無奈與束手無策所驚擾,紊亂無著,特別需要一個出口,存在主義正好長驅直入,摧枯拉朽。

##文星情節
那真是一段瘋狂日子,從現代主義到達達主義,再到超現實主義,其實讀來一知半解,過癮就在一知半解,彷彿吸了大麻,在存在與本質的爭辯中自我暈陶。從陳鼓應的商務版、周伯乃的水芙蓉選集、劉載福的普天文庫,都是存在明証,讀來卻是一片毛玻璃狀態。那時,真的自以為站在陡峭山脊上,瞭望到生命本質的脆薄與虛無,看見真實世界的乖張與荒謬。

那個時代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文星情結」。憶萍選了文星叢刊60王尚義「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生命在這裡轉了一個大彎,人生從此殊途。憶萍迷上了王尚義,又找來水牛版「野鴿子的黃昏」,她並不是迷戀王尚義的文筆思想,而是陷入王尚義二十六歲早夭的情緒,走不出來。

憶萍後來迷上李賀的詩,她發現李賀也是二十六歲病死,與王尚義一樣,她說:「我也要在二十六歲去世」。齊克果說世上有一種在交尾瞬間死去的動物,一切歡樂也正與此相似,人生至高至美的愉悅都隨伴著死來。當時憶萍的心態正是如此。

##叛逆的年代
從此她拒絕為成績所縛、拒為考試所綁,在那個時代,這種心態是一個災難。愛女心切又手足無措的父母先是責罵爭吵,氣極的父親為了救回心愛的女兒開始動手,這種災難讓憶萍深信尼采的名言「沒有人了解我」,更掉入卡繆的「荒唐」中,固執認為哲學就是荒唐,荒唐就是存在的本質。

憶萍開始外宿,常常夜不歸家,她在仿傚沙特一九六四年拒領諾貝爾獎的悲壯姿態,刻意向傳統思維挑戰,而她為這個挑戰付出了沉重代價。經過幾翻爭戰,雙方都精疲力盡,傷痕累累。父母無奈接受了她,但憶萍再也走不回原來的生活,她成了屏東各眷村有名的大姐大,闖出了名號,這時她寫了篇「存在的意義」,此文登在「屏中青年」上,轟動一時。

她成了這個小眷村的烙印,沒有大人願意談她。

後來同年的伙伴開始北上求學,憶萍孤單了起來,她開始周遊全島,喜歡那裡就待上一陣,她開始懷疑,心境上很淒冷,最後一次接到她來信是在澎湖,她說:「澎湖的夕陽很美,海天一色,我是在落霞中單飛的孤鶩」。不久就傳來她在澎湖結婚的消息,聽說先生年齡不小,崇蘭里沒人去參加婚禮,包括她的家人在內,也沒人願意談起。

##26歲車禍身亡
婚後不久就傳來惡耗,她在澎湖車禍身亡,詳細的情況並不清楚,只曉得是騎摩托車太快肇禍,我對她的死因始終存疑,不知是真的意外,還是拒絕生命一再反覆推石頭上山,自我結束薛西弗斯的惡夢。

憶萍一生是時代悲劇,她生在懷疑的年代,亟欲掙脫某種束縛;她又長在與死亡為伴的環境,敏感的心靈過於早慧;再碰上存在主義浪潮,終於滅頂。她是現代史湘雲,詩才敏捷,無視物議,豪爽不羈,能吟詩也能划拳,是真名士自風流。

沙特認為人像是木偶一樣,被許多的線牽著,只是我們自己不知道,憶萍被存在困住,從虛無走向荒唐,然後漂泊,最終落得一身孤寂,她死時還不到廿六歲,比王尚義與李賀還年輕。

葉憶萍身亡後,她母親也因病去世。葉憶萍的弟弟葉安琪,有著非常女性化的名字,卻很有男子氣概,高大英挺,他是第一個與村中女孩談戀愛,但是卻遭到女方家長的反對,雙方苦戀了十幾年。後來葉安琪做了華航空中少爺,娶了空中小姐,太太懷孕四個月時流產,讓葉安琪非常傷痛,結果流產造成終身不孕,導致兩人離婚,誰知太太再嫁給當年的伴郎,不久就生個胖嘟嘟的兒子,這給葉安琪很大的刺激。

有次,他與女性朋友嘔氣後,作勢吃空服員的「褪黑激素」自殺,沒想到弄假成真,竟然身亡。葉父後來得了大腸癌,在葉父的告別式上,想到葉家的種種,崇蘭里人人不勝唏噓。

再過來是治平巷七號,這是一條崇蘭里的「死亡橫線」,所謂「死亡橫線」指的是一條橫線,也就是由治平巷兩家,誠正巷兩家和凌雲巷兩家所連成的一條線。

##黑蝙蝠中隊
在談「死亡橫線」之前,必須先了解三十四中隊,也就是俗稱的「黑蝙蝠中隊」。民國四十二年韓戰結束,東西方兩大陣營進入冷戰時期,美國渴望蒐集大陸情報,同時中華民國政府撤退到臺灣亟需美援。為了維繫美臺關係,蔣中正總統指派經國先生和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杜根簽約,雙方以「西方公司」為掩護,由美方提供飛機及必要器材。

中華民國空軍於是成立三十四中隊(黑蝙蝠中隊)和三十五中隊(黑貓中隊),直接受命於國安會秘書長蔣經國,專門替美國蒐集情報,同時空投心戰傳單、救濟物資,偶爾也空降情報員。

卅四中隊經過了三次演變:一是民國四十二年的「西方企業公司」,然後遷新竹基地、改稱「空軍特種任務組」(組長王秉琳),民國四十七年改稱第卅四中隊。首位中隊長為官校十五期的殷延珊,後為郭統德、孫以晨及趙欽等人,前三位均陣亡。低空偵察的卅四中隊至民國六十三年十二月裁撤停止偵察任務為止,共執行特種任務達八百三十八架次,先後有十五架飛機被擊落或意外墜毀,殉職人員達一百四十八人,佔全隊三分之二。

##15架失事殉職148人
「西方公司」每次出任務時間,約為下午四時左右起飛,黃昏時分進入大陸領空,利用夜幕掩護飛行,航行高度自低空五百至二萬八千呎不等。空投完畢返降新竹基地,已是次日上午八、九時,航程長達十餘小時。

尤其是後來P2V和RB-17機加裝反電子裝備後,機上人員擴編為十四人,一架飛機的失去,就是十四位同袍手足的生命,就是十四個家庭的破碎,那種集體性的傷痛與苦楚,外人很難明白。

三十四中隊是在民國四十六年接收P2V-7型新機,後來成為三十四中隊主力機種。美國「古典飛機博物館」羅傑凱斯先生於民國一百零一年二月二十八日來台,宣布決定捐贈一架P2V-7型偵察機給台灣,年底交由軍史館展出,P2V-7型偵察機伴隨三十四中隊超過十個年頭,年底大家參觀時,能否體會背後的血痕?

##14個家庭破碎
民國八十八年十月三十四中隊的中美幹部重逢於臺北,十月六日在圓山飯店金梅齋舉行迎賓宴,我是唯一與會的非三十四隊貴賓,久別重逢的喜悅,蕩漾在每一位飽經憂患、歷經風霜、曾經共患難的老戰友臉上,他們集體為在烽火中捐軀的一百四十八位弟兄祝禱,那些沒有名字的英雄,用身軀築長城,用熱血保國魂,他們不是值得尊敬嗎?

黑蝙蝠中隊和黑貓中隊皆由衣復恩將軍負責,衣復恩將軍是第一任的十大隊大隊長,因此他喜歡從屏東十大隊調老部下去新竹。

治平巷七號住的是黃繼鑫一家,民國五十二年六月十九日黃繼鑫駕駛P-2V-7U 機在江西崇仁上空遭圍攻,被米格17PF擊落,十四機組員全部殉難。(周以栗、陳元諱、黃繼鑫、馮成義、黃克成、薛登舉、李文駿、王守信、傅永練、汪洽、卞大存、彭家駒、程克勤、楊思隆)

後來,黃家搬離了傷心地,他們家裏的土狗小黑沒帶走,各家一起來養小黑,成了崇蘭里的村狗,黃家搬走十六年後,小黑才往生。

##炮火都沒瞧見就死亡
民國九十年十二月四日兩岸解冰後,黃繼鑫骨灰遷葬回臺。

黃繼鑫家後院接後院的是官校廿九期的沈裕立。沈裕立所以會住進崇蘭里,是因為他的太太元元。元元是住在治平巷八號十九期陳永附太太姊姊的女兒,但是由陳永附太太一手帶大,所以沈裕立娶了元元後,就選擇在崇蘭里住了下來。

沈裕立也被選中參加卅四中隊,但是他的任務不是大陸而是越南,他的運氣最差,至少同村的隊友往生都是戰死,而他連炮火都沒瞧見。

民國五十二年五月十日當時屏東機場以C-46和C-119飛機為主體,而美國西方公司提供在越南飛行的是C-130,大家對C-130不熟。所以沈裕立前往越南之前,要先做C-130的訓練飛行,沈裕立在做訓練飛行中,竟然在屏東山區撞山,十二勇士尚未出師身先亡,常使英雄空餘恨。(沈裕立、劉緒光、林志培、周文淵、沈康侯、穆錫民、屈建勛、韓宗文、任樹奇、陳運龍、張積文、羅恩廣)

沈裕立家正對面住的是官校卅三期的李茂生。由於李茂生的太太李甫元在屏東空軍子弟小學教書,所以小孩子們見到「師丈」,總是特別恭敬。

李茂生出事那晚,全崇蘭里人永難忘懷。

政府遷台的前廿年,一直積極從事著「反攻大陸」的軍事準備,所以屏東的老母機也常要飛進大陸,一種是「空投任務」,比較單純,另一種是「反攻大陸訓練」。

##長機撞上大武山
「反攻大陸訓練」是採夜航,低空飛行進入大陸再出來,課目很簡單,一種是替部隊空投物資,另一種是跳傘兵。那天是反攻大陸大規模實戰演練,屏東機場六個飛行中隊各出動六架飛機,三十六架老母機在夜色蒼茫中靜悄悄的出發。

也就是說,崇蘭裏幾乎全村的男人都在天空,每到這個時候,崇蘭裏的氛圍詭異,每家媽媽揪著一顆心,無心作飯,小孩體察到氣氛不同,也都乖乖的,整個村子異常的寂靜,狗的吠聲就顯得格外高吭,常突發的嚇人一跳。

反攻大陸實戰演練是採六架編隊飛行,無線電全面保持靜默,完全目視跟隨由長機領隊。

正常的航線是回航時,由東港上岸,往潮州飛。但是那天晚上,第一隊長機由十大隊副大隊長趙松岩領隊的六架編隊,在夜航中飛偏了航線,由枋寮上了岸。

結果,趙松岩的長機,一頭撞上了大武山,後面跟隨的兩架飛機一起撞上去。

消息傳來,全村一片死寂,因為六個中隊皆有村中爸爸,不論那一個中隊撞山,總會有痛徹心扉的家庭。

##等待答案的心情
由於當時情況混亂,到底誰撞了山?全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每家媽媽都抱緊小孩等待答案。

那種等待答案的驚嚇和恐懼,非身歷其境的人,很難體會。

健康幼稚園出事那天,三台的焦距都集中在一位瘦高的母親,因沒接到自己的女兒,六神無主的喊叫,一再的重播看得人忍不住的鼻酸,這種場面對崇蘭里人來說,竟如此的熟悉,能夠體會到她痛楚的慌亂,進而從內心深處產生巨大深沈的同情。

而這位瘦高的母親也是崇蘭里的友人,先生姓沈,在屏東機場做醫官,是崇蘭里好友。

消息傳回來,李茂生在撞山名單裡。

說來是不幸中的大幸,六架編隊而後面三架竟然沒有跟著撞上去,主因是陰錯陽差,後面三架和前面三架脫隊,這個錯誤反而救了後面三架飛機。

後面三架飛機的領隊是嚴開仁,飛行技術一流,突然會在那個節骨眼上脫隊,挽救了三架飛機,命運有時很難解釋。

##悲喜兩世界
李茂生和嚴開仁住隔壁,崇蘭里一牆之隔,悲喜兩世界。

那一次撞山,最痛的是官校卅三期同學,因為三架的副駕駛全是卅三期。除了李茂生之外,長機趙松岩的副駕駛是李英東,最可惜的是另一架的副駕駛張和映。

張和映是豐原人。在那個時代,空軍飛行員中,本省人很少。張和映家境不錯,父親是知名的眼科醫生,當時本省家庭較希望孩子學醫,張和映偏選擇了飛行,而且跑到屏東來落腳生根,卻一頭撞進了山,英魂杳渺!

官校卅三期畢業同學中,總共只有兩位本省人,除了失事的張和映外,另一位叫做賴起套,他後來改名叫賴泰安,除了寓「國泰民安」之意外,看到同學「集體殉職」,恐怕也寓有保自己「福泰平安」的深意吧!

從李茂山、沈裕立、到黃繼鑫,黃繼鑫正對面住的是周有任,這是崇蘭里最悲的一個故事,周有任家的故事本身就可以是一篇報導文學的題材。

周有任的故事要從毛爺爺談起。

##毛爺爺的兒子
毛爺爺是空軍二期畢業,一直待在四大隊,當時的大隊長是有名的老虎將軍王叔銘。毛爺爺退休後,獻身教育,一手創建了東勢高工。

毛爺爺生了兩男三女,大兒子毛鐳英俊瀟灑,幼承庭訓,一心要做飛行員,考進了空軍官校卅二期,認識了同班同學周有任,兩人友同兄弟,結為莫逆。

毛鐳就把自己大妹毛鎂介紹給周有任,毛鎂嫁給周有任時,還不滿廿歲。

兩人畢業後,毛鐳派往桃園八大隊飛戰鬥機,周有任派往屏東十大隊飛運輸機。民國四十五年,毛鐳請調到屏東十大隊,就在這一年,周有任和年輕的太太毛鎂搬進了崇蘭里治平巷。

毛鐳和周有任屏東重逢,格外欣喜。此時,他們又結識了王紹傑,三個人成了好哥們。王紹傑是官校廿六期,雖然是他們的老大哥,但是天生樂觀派,長得娃娃臉,反而不顯得老,因此毛鐳又將二妹毛鏐介紹給了王紹傑。

##開起小型航空公司
他們三人在性格上,其實是截然不同的三個典型。毛鐳為人豪邁四海,爽朗外向,出手闊綽;周有任內斂沈穩,厚實忠懇;王紹傑最年長卻活潑好動,愛開玩笑。

民國五十年初,毛鐳以胃潰瘍不適飛行為由,離開了空軍,到臺北賣傢俱,曾在中山北路大同公司對面開了家門市,並且送了一套客廳木頭籐椅給周有任,村中小孩都好奇的去坐坐。

毛鐳想擴大生意,靈機一動,竟然開起小型航空公司,自己跑到英國購買C-47運輸機,在寮國和越南做起貨運生意,風險大但利潤高。民國五十四年,毛家大嫂前往探親,兩人在曼谷相會,廝磨了幾天,分手的隔天上午十時,毛鐳駕機在寮國撞山,機毀人亡。

在毛鐳開起小型航空公司時,周有任奉調卅四中隊,他的任務特別危險,是將物資空運到最前線,民國五十四年六月二十七日周有任自越南芽莊起飛,於降落西貢柔佛巴魯嶧機場時,在場外被飛彈擊中墜毀,機上十人全部殉職。(楊存厚、蘇平財、唐本華、臧宗賢、段石、趙彥飛、王繼序、曾國才、黃德萬)

##在異鄉屍骨無存
周有任,打一場別人的戰爭,在異鄉屍骨無存,越戰中嘆息太多太沈重,周有任只是一聲輕喟!

周有任被飛彈擊中那年,是民國五十四年,周家四小兩男兩女,最小的立鈞還不滿四歲。消息傳來那天晚上,所有的媽媽們都聚在周家,毛鎂哭聲淒厲。周家老大周輝智一個人在家門口站一個晚上,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流,全都吞進肚子,那年他國小六年級。

民國五十四年,毛鐳與周有任同年身亡,但是當年卻有了個喜事,王紹傑有了一個兒子。四十二歲做父親,王紹傑快樂的不得了,後來太太毛繆又生了個女兒,十全十美。

民國五十八年三月廿九日,當時屏東機場持續由C-46換為C-119,換裝中隊要做換裝訓練飛行。王紹傑當時和家父在十大隊一○二中隊,王紹傑做一○二中隊分隊長,家父做作戰長,兩人情同手足。

##為何撞到大武山?
當時廿大隊六中隊有個中隊輔導長缺,要調他去,王紹傑是老十大隊,本來不願去廿大隊,但別人勸他先佔了輔導長缺再說。到了六中隊正碰上換裝訓練飛行,當天是最後一次訓練飛行,王紹傑他們那一架飛出去就再也沒有飛回來。

由於當天課目是近海飛行,天氣晴朗,飛機突然沒理由的消失,高層大為緊張,擔心飛到大陸去了。當天中國國民黨全國第十次代表大會正在陽明山召開,消息緊急往山上報,時任行政院副院長的經國先生親自下令,摔要見機死要見屍。

結果在大武山上找到飛機,為何近海訓練飛行會撞到大武山?至今仍是謎!

周有任太太毛鎂後來搬離了治平巷去了臺北。毛家大嫂和二妹皆改嫁,因此很多人熱心的幫毛鎂作媒,其中一位海軍上校,人長的體面,毛鎂瞧得順眼,請來家中坐了幾次。有回告辭出門,竟然找不到鞋子,被四個小孩子藏起來,毛鎂知道四小的意思,從此斷絕了再嫁的念頭,一心把四個小孩撫養長大。

現在四小都已結婚生子,大兒子在崑山,大女兒在台中,二女兒在美國,只剩小兒子在身邊。其中大女兒小蓮親身經歷父親、大伯、二姨丈摔飛機,竟然仍嫁給了戰鬥機飛官,做到空軍第四大隊大隊長,真是不可思議。

劉俠女士有一本著作「我為什麼沒有自殺?」書中她提出「痛甜」兩字,生命中固然充滿痛楚,但也充滿甜美,在痛中享受生命的甜美,才更能體會生命的義意與本質。「痛甜」兩字實是笑中噙淚、淚中帶笑的體悟,這才是真正的人生,才是一生的功課。

##最老的學生
毛爺爺失去了唯一的兒子與兩個女婿,但是仍努力辦學,且學習勤奮不懈,到成功大學電機系選修了廿多個學分,是成大最老的學生,也是唯一的「校長學生」。民國六十四年,毛爺爺從成大開車北上教育部開會,當時教育部有意請他擔任一所工專校長,結果在南嵌附近被一輛無照貨櫃車撞死,竟然無法牽小女兒上禮堂。

那天晚上我住在周家,聽到阿娘(毛爺爺續絃)、毛鎂、毛家大嫂和二姨毛繆聚在一起談後事,一門四寡,心頭慘然。

毛家一門忠厚,老天竟如此薄待!

更奇怪的是毛鐳的大女兒住在台北,後來竟然又嫁進了崇蘭里,冥冥中自有定數?

##有了結婚念頭
後來小孩大了,賺錢了,毛鎂家裝潢得相當現代化,唯有客廳那套椅子特別醒目,顯得相當陳舊,那是毛鐳在民國五十年代初期開傢俱店時,送給自己妹妹的禮物,也是毛鎂唯一擁有大哥送的東西,用了卅年都捨不得換,有人要送全皮的沙發給毛鎂,都被她拒絕,她要坐自己大哥送的椅子。

我到台北求學時在周家住了半年,有一年去拜年時,毛鎂突然說:「現在一下有了想結婚的念頭!」守寡廿八載,含莘如苦的養育四個小孩,周有任過世時,她還不滿卅歲,吃盡了苦頭,年華老去,回頭看看自己,竟有了結婚的念頭,聽來有心酸的感動。後來毛阿姨又失笑的搖搖頭說:「現在到那裏找對象,你做記者的,可要幫忙留意!」半真半假半開玩笑,竟讓人吶吶的接不下話。

周有任家後院連著後院的是陳錫芳家。陳錫芳是村長,為何選他做村長?因為他身體不適調為地勤,有較多的時間為大家服務。陳村長熱心公益,永遠笑容滿面。他先有三個男孩,再添二個女孩,其中老二南南因小時高燒生病,有些智障與行動不便。

陳錫芳正值壯年,卻罹患了肝硬化惡疾。陳家食指浩繁,陳村長生病後,一家生計落在老大陳璽東身上。陳璽東小名東東,當時剛從空軍通信學校畢業,正是少年得意馬蹄急的年齡。
##栽在病魔手中
以東東當時的收入,養一家七口相當辛苦,加上生病的父親與智障的弟弟。於是陳家媽媽找上了治平巷九號的馬聯隊長,希望能將東東調為空勤,多一份空勤加給養家。當時北機場正成立反潛中隊,新購反潛飛機,需人正急,馬聯隊長就將東東派往反潛中隊擔任飛航通信員。

民國六十九年,陳村長肝硬化去世,一生沙場,卻栽在病魔手中。

民國七十年七月,陳家媽媽從臺北回屏東,當天東東特別請休假。他要去機場接母親,事有蹊蹺,機車發動不起來。去向同隊的好友借車,後來去還車時,好友表示今天家中臨時有事,能否請東東代出任務。

熱心的東東一口應允。

那天的任務是替海軍軍艦做護航,在完成任務返航時,S-2A型反潛機一具發動機故障,本應該在新竹上岸,卻掉在三芝鄉的外海,全機無人生還。東東是崇蘭里第一位反潛機殉職的,也是第二位第二代身亡。

陳家媽媽在一年中陸續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老二又是智障,但她沒有一句怨言,其他三個小孩仍在讀書,從沒聽她喊過一聲苦,對鄰里的幫忙,永遠懷著一顆感謝的心。空軍太太大部分都相當標緻,而陳家媽媽胖嘟嘟的,一點也不出色。但是她在生命最困頓的時刻,所表現的艱忍和無怨包容,正是中國傳統女人含笑吞淚的美德,這種無怨尤的容方品德,讓她另有一番美麗風華。

##死亡橫線
如果以治平巷七號黃繼鑫家為中心點,黃家正面周有任,後面沈裕立,隔壁蕭建高,四家全都是走進了三十四中隊,卻沒能活著走出來,四家形成了一個三角,難道也有百慕達的宿命?

崇蘭里「死亡橫線」,從李茂生、沈裕立、黃繼鑫、周有任、陳璽東,加上陳錫芳、王紹傑、毛爺爺、毛鐳。西哲辛尼加曾說:「生命若是一篇小說,不在長,而在好。」是的,生命若是詩篇,不在長,而在鏗鏘,他們的生命雖不長,卻鏗鏘有聲,生命的價值豈是用活的長短來衡量。

今天崇蘭里已成歷史名詞,但這一條「死亡橫線」事蹟和所代表的精神,不能任由其湮滅。

此次訪問好幾位曾調入三十四隊的人,一個個崇蘭里爸爸前仆後繼的進入了三十四中隊,難道他們心中沒有恐懼嗎?

##為熱情而戰
因為那個時代的他們,年輕的心中對國家抱持著無比的熱情與熱愛,這股熱度的驅使,讓他們在生命最坎坷處勇往直前。更重要的是勇敢行動,人一旦害怕挫折與險阻,往往為之卻步,熱情成為空想。他們決定以生命為賭注,進行史無前例的豪賭,這種冒險,根植於自由自在的勇氣。

我們應該敬佩,敬佩他們追求國家至上的勇氣與毅力;敬佩他們果敢的行動與決心;敬佩她們不與死神妥協,選擇自己的人生。他們失敗了嗎?不,沒有,當他們飛上雲端的剎那,在敵人的炮火中出生入死,生命就已莊嚴的勝利。

人,最重要的是能信仰自己的價值,堅持去做對的事情,縱然這個堅持會忍受痛楚與付出生命的代價。

##飛行外交之路
治平巷九號住的是電視名嘴馬西屏。對崇蘭里而言,最想望的官階當然是六聯隊聯隊長,崇蘭里出過兩位聯隊長,一位是馬西屏的父親馬位文將軍,另一是與馬家後院接後院的王迪。崇蘭里出過許多將軍,做到中將有國防部情報次長劉書文、輔導會前副主委高仲源;少將有張緒、王迪、譚志為、李文忠、劉宗本、馬位文。

崇蘭里兩位中將都充滿了故事,高仲源住在治平巷一號張耀江的斜對面,後來做了立法委員。

劉書文更走上了飛行外交的道路。民國六十二年台灣與新加坡敲定了「聯星計劃」,協助新加坡訓練以及建立空軍,當時第一批赴新加坡的四個人就是由劉書文領軍,包括空軍官校三十四期傅純顯,他當時擔任六聯隊中隊長、以及官校三十七期的蔡發義和四十期的丁任。(丁任後來轉任瑞聯航空副總經理) 。

當年九月劉書文前往美國接受A4天鷹機的訓練,回到新加坡後成立新加坡第一個A4中隊(142中隊),就由劉書文擔任中隊長,並且在新加坡國慶閱兵大典中出盡風頭。(後來新加坡正式建立空軍,第一任的空軍總司令就由屏東六聯隊的劉景泉出任,劉景泉太太戴狄與周有任太太毛鎂、馬西屏媽媽王淑媛情同姐妹)

##同年同校同班

馬西屏家正對面是趙之維。趙之維夫婦管教兒子極為嚴格,崇蘭里的孩子們都是在稻田中烤蕃薯、在河中捉泥鰍、組織了籃球隊與棒球隊,但是趙家的兩個男孩漢平、漢文從來不加入,每當大家放學後又瘋又鬧的時候,他們兩人總是乖乖的在家中,從不和大家一起打球、玩彈珠。

趙漢平左鄰周有任的大女兒周瑞蓮、右舍李德元兒子李崇、對面馬家的馬西之、左斜對面的張一瑋、右斜對面的黎祖勤,都是同一年生,上同校同一年級,但是大家竟然都與從出生就一起長大的趙漢平不熟。

談趙之維就要先說花蓮機場。

現在花蓮機場聲威遠播,一個「佳山計畫」人人皆知。事實上,在民國七十年代以前,花蓮機場根本是個空殼子,沒有飛行部隊,所以由屏東聯隊每個月派出一個中隊駐防接管。屏東聯隊共有六個中隊,每個中隊輪流到花蓮駐防一個月,也就是說每半年,村中小孩就有如魚得水的一個月(爸爸不在家)。

而且為解決思鄉之苦,允許家屬探親。於是全中隊的家屬們,一年中總有一次利用星期六坐著自己爸爸開的飛機浩浩蕩蕩去花蓮玩兩天。所以因父親們的駐防花蓮,小孩們才首度看到了山地公主和王子。因此,父親們輪到駐防花蓮時,母親們都不樂意,小孩子卻最開心。

趙之維竟然在前往花蓮駐防時,飛機一頭栽進了海裏,全機無一生還。

##聞名的冰糖醬鴨
治平巷十一號住的是黎善強。崇蘭里雖然只有五十二戶人家,卻像是整個大陸的縮影,因為村民來自大陸各省,左鄰的媽媽用四川話罵兒子、右舍的爸爸用上海話聊天,還有人在唱著國劇,各地的方言都可聽到。更可以吃到大江南北各樣的料理,台灣眷村美食非常出名,替崇蘭里爭光的就是黎家。

黎家夫婦是廣東人,黎媽媽手藝一流,尤其是冰糖醬鴨更是一絕,每次做冰糖醬鴨時,整個治平巷都飄香。後來黎伯伯退伍,竟然靠著「黎記冰糖醬鴨」聞名全省。黎家有一兒一女,都是大學畢業,兒子讀的是電機系,但是現在每天都與冰糖醬鴨為伍,人生總是意外多。

黎善強家後面接的是呂家,呂家大女兒與鄧麗君是童年最好的朋友。當年鄧麗君的父親鄧樞畢業於黃埔軍校十四期,民國四十三年六月,鄧家遷居屏東六聯隊空軍機場旁的眷村,鄧麗君六歲時,就進入空軍防炮所屬的第九十三樂隊,她小時候常來崇蘭里,成名後有次來崇蘭里呂家,造成村裡超級大轟動。

黎善強正對面住的是李德元。李德元是第一批被調去三十四中隊的,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當村中三十四中隊的死訊一個個傳來時,李家媽媽那種連有人按電鈴都怕的心情,外人很難想像。李德元安全回來後,因為有戰功,申請進民航,就進遠東航空任職,李家搬去了台北。

##從叛逆到成長
李家有兩個兒子,小兒子李崇稟性善良,正直熱血造成易衝動,在台北交了壞朋友,越學越壞,被退學後進了強恕中學,竟然在強恕中學與老師起了嚴重「爭執」,又遭到了退學處分。

李家父母一商量,只有一策,把李崇送回崇蘭里。李崇一個人回到崇蘭里,心開始沈澱了下來,逐漸去掉了戾氣,生命在崇蘭里進行了翻天覆地的大轉彎,他讀了一年的屏東中學,插班進板橋中學,考上東海大學物理系,然後赴美拿到兩個物理碩士,現在擔任科技公司總經理。

這就是崇蘭里,由於長期在死亡中飽受驚嚇,反而養成一種達觀的態度,學習在紛亂的生活中體驗湼槃,在萬丈紅塵中安心立命。看盡了死亡,聽多了失去親人的嚎哭,崇蘭裏逐漸創造出一種圓融自足的生命力和輕安柔軟的包容力,李崇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父親是第一批的黑蝙蝠,年少時恐懼害怕的心到了台北已經雲淡風輕,回到崇蘭里,舊時屐痕又清晰了起來,崇蘭里人都明白很多爸爸都可能是沒有明天的人,所以大家都珍惜所擁有的、擁有所珍惜的,當因緣散滅,才不會有遺憾。

##以女兒為榮
治平巷十五號(沒有十三號)是楊艾莉家。楊艾莉家有棵大芒果樹,不管人事幾度春秋,總是枝繁葉茂的伸出牆頭,像個大綠傘般遮住治平巷整個巷底。每到吃完午飯,媽媽們搬個小板凳坐在巷底樹蔭下,邊織毛線邊閒聊,聊出比姊妹更貼心的感情,總要聊到先生快下班了才收隊。

楊艾俐媽媽嗓門最大,笑聲最爽朗,楊艾俐考上政大新聞系那天,在巷口就可聽到楊家媽媽的笑聲。

治平巷十七號,也就是最後一家住的是沈思仁。沈思仁是崇蘭里第一位退伍的。他的兒子讀陸軍官校、正對面謝毅家兒子讀海軍官校,是不是崇蘭里兩位第二代的身亡,讓人不敢再讓孩子走進空軍官校?

後來沈思仁的大女兒在台中青年中學教書,於是沈家媽媽帶著小女兒去台中跟女兒住,結果卻發生了震驚台灣的沈氏母女慘遭兇殺命案。崇蘭里的人習慣死亡的陰影,但是被殺卻仍感到震驚。

謝毅家正後面是史家,史習儉是飛行通信官,他在民國五十三年調三十四中隊,結果剛去不久,中隊長就在大陸被飛彈擊中。後來史習儉被選中赴美受訓,民國六十四年就申請退休,跑到輪船上服務,是崇蘭里第一位從飛行變成航海的,他在輪船服務十一年,破浪三大洋,全世界都跑遍了。所謂「乘長風破萬里浪」,史習儉是真正的做到了。

##與老母雞不可分
仔細細數崇蘭里的歷史,可以發覺崇蘭里與C119老母雞密不可分。崇蘭里建村時正是六聯隊從C-46換裝C119老母雞時,而民國八十六年崇蘭里開始撤村時,也正是C119老母雞退役的一年。

C119老母雞出了這麼多事故,但是奇怪的是四十幾年來載客的飛行卻從來沒出過事,真是奇蹟。老母雞每天都要赴各地出任務,順便也「載客行」,尤以星期五、六、一等三天的班次最密集。所載的客,除了公務或是休假外,大部分就是我們這些在臺北求學工作的子弟,常在星期五搭機返家,星期一北返。坐父親開的飛機,下機後坐父親的吉普車一起回家,這恐怕是很少人有的經驗。

搭老母雞要有「功力」。它沒有恆溫調節設備,冬冷夏熱,十足是寒天的冰箱,溽暑的烤箱,冬天打冷顫,夏天冒巨汗,大家戲稱三溫暖。其次,它沒有壓力艙,對耳膜承受力,進行最直接的挑逗,如果感冒搭老母機,耳朵深處的點點刺痛,保證讓人頭皮發脹臉頰麻痹。

最可怕的是沒有隔音設備。老經驗的都知道,搭老母雞要坐在機尾,其次前面,如果坐在中間位子,引擎直接在耳邊咆哮,噪音四面八方罩下,坐椅隨著引擎節奏搖擺震盪,可把四肢百骸搖得酥散、眼珠亂跳,因此大家戲稱中間位子是「搖滾樂」。

我們小孩子最精了,如果晚報到拿的是後面的號碼(搭機拿機票換號碼,按號碼次序登機),注定要坐「搖滾樂」,一定去央求機員叔叔伯伯們,代為先占一個位置。最開心的當然是坐到了自己父親開的飛機,絕對會有一個好位子。

記得有次搭老母雞,脖子一涼,心頭一冷,哈!漏起雨來了,也算是「高空驚魂」。

##像失速的電梯
搭老母雞另一個要訣,是要搭直飛的。老母機起降的顛簸,尤其在厚雲層中上下尋找、目視出路時,像極了失速的電梯,一顆心彷彿要從口中跳出。

我有次風雨中自北返屏,天象極差,先落新竹歇腳,然後臺中、嘉義、臺南,起起降降中早已七暈八素,在晨雨中搭機,下機時已是晚霞相迎。

還有次西部走廊能見度不夠,改走東部,屏東出發先落花蓮,在接近臺北時不准落地,直接改飛金門,萬里間關,那一趟坐得人胃部痙攣。

老母雞載著一群群毛頭小伙子北飛,再載著他們頭角光鮮的返鄉,幾番往返,開飛機的人逐漸兩鬢飛霜,坐飛機的人也成家立業,老母雞又怎能不服老,怎能不把天空讓給年輕的C-130。

老母雞沒有現代精密的導航系統,機體老舊,卻能穿雲闖霧,四十年來安然的把每個人送到目的地,真是空運史上的奇蹟,足以讓波音和道格拉斯失色。

##崇蘭里拆了
前些日子朋友送來一箱登山乾糧,現代乾糧包裝精美,內容可口,卻使人益發懷念老母雞上的戰備乾糧。戰備乾糧包在粗黃的瓦楞紙中,內襯膠袋,幾片白麵餅乾、一包又硬又黑的牛肉乾、兩方薑糖、一包橘子粉,都是崇蘭里村中小孩最愛的「零嘴」,童年的「新東陽」。

再也沒有 C119老母雞可以坐了,只剩一架留在六聯隊跑道的左側做為紀念,此次特別由六聯隊副聯隊長陪同前去參觀。現在出國,坐在七四七超廣體客艙,陷在深絨沙發椅中,輕啜著紅酒,享受空中小姐的殷勤。

機艙維持恆溫,不會凍你、烤你;噪音隔絕窗外,不會噪你、轟你;壓力指數恆常,不會擠你、震你,卻突然強烈的想念起老母機,那個會搖你、巔你,上下起伏左右晃盪你,喜怒哀樂震撼夾攻你的老母機。

民國八十六年,崇蘭里拆了、老母機退休了,將寂寞留給了天空,將淚水留給了歷史。

參:尾聲
崇蘭里終究逃不過歷史的宿命,人事全非,景物也滄桑。  

崇蘭里後面的農田,被高樓大廈一吋吋的啃去,治平巷底外面,蓋起一座十八層高的大樓,冷冷的俯視著,一種貪婪而冷酷的俯視。更可怕的是,應該是治平巷的地方變成了一條大馬路,花花綠綠,五顏六色,不是KTV,就是小鋼珠,左鄰有理容院,右鄰是特種營業。

村子正前方的那條大河,更令人氣結。那條河有每一位崇蘭里人抓魚捉蝦撈泥鰍的歡笑,如今已成為一條臭水溝,文明的魔手並沒有放過崇蘭里。

##命是自己的
民國八十九年七月,兩棟十二層的「崇仁國宅」建好了。為了寫這篇報導回到了「崇仁國宅」,崇蘭里原來的住戶只剩下了五戶,其中劉玉華與太太王中立非常熱情的接待,他住在治平巷五號蕭建高的正後面,兩家就隔了個竹籬芭,聲氣相聞。

劉玉華當年也奉調三十四中隊,問他得知蕭建高在山東萊陽被打下來時的心情?劉玉華雙手一攤說:「當時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有這樣的認知,每天才睡得覺,不然天天緊張害怕,還沒被老共與越共打下來,自己就先嚇死了,何苦呢?」

易經說:「不可進而不知退、存而不知亡、得而不知喪。」要能勘破,心才能逍遙。生命就像是四時,必須合其序,沒有不淍的春花,也沒有不停的風雪,有上課的時候,自然要有下課的準備。

崇蘭里雖然消失了,但是在崇蘭里發生過的故事都不會消失,而崇蘭里堅韌的生命力,更藏在每個崇蘭里人的身上。

肆:附記
民國三十八年大陸變色,六十萬國軍部隊在倉皇急促下轉進台灣,來台軍人隨駐地安置在營房內,眷屬的安置則顯得窘迫,無法安置,大多暫住學校、寺廟、農舍、牛棚等,並有自行圍地搭建簡陋空間等臨時容身之所,當時因隨時要反攻大陸,並無久居打算。嗣後因管理上的需要,逐漸發展出「眷村」

中華婦女聯合會的調查資料顯示,全台共有眷村八百七十九個,內含九萬八千五百三十五戶,人口數合計四十六萬七千三百一十六人。

面積最大的眷村是臺南市的精忠三村,佔地二十公頃、共一千三百三十三戶。縣市眷村數量以桃園縣達八十處最多,如:首批興建的桃園大溪鎮僑愛新村;臺北市居次,為聯勤總部第四十四兵工廠所蓋的眷村,叫做四四南村,它是台北市的第一個眷村

隨著都市的更新發展、眷村改建、通婚、到外地就業就學…,眷村早已融入當地文化中。「竹籬笆」已經拆除,獨特的眷村文化也在一點一滴的消失當中。

現在的眷村文化只留下一些歷史遺跡:
一、新竹市文化局率先成立了全台第一座眷村博物館 ──新竹眷村博物館。
二、台北市文化局古蹟審查委員會將台北市的第一個眷村──四四南村,其中的四棟眷戶正式列為「歷史建築物」,並於 民國九十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台灣光復節,以「信義公民會館暨文化公園」的新風貌展現出來。
三、高雄市將海勝里活動中心改建為眷村文化館。
四、桃園縣在龜山光峰路上千禧社區旁成立了「眷村故事館」,這棟建於民國七十年代的兩層樓建築,為原本前陸光三村自治會辦公開會的地方,陸光三村改建拆除之後,改造成為桃園第一個設立在社區中的「眷村博物館」。

另外,新竹市在新竹市東大路二段十六號成立黑蝙蝠中隊文物陳列館。為了寫這篇報導特別去了趟黑蝙蝠中隊文物陳列館,一進門是三十四中隊的隊史,一字一句讀來,竟像易水壯士低沉的誓言,它不只是矗立在新竹,六十年來,它一直壯偉的矗立在中華民國的近代史中。

一百四十八位黑蝙蝠,他們將自己化成台灣的肌理,融為台灣的血脈,他們用生命矗立成長城,護衛著台灣六十年的安居樂業。每一個名字都讓人氣血翻騰,一個個名字讀下去,清音朗朗中澎湃汹湧,這些名字在茂林間迴蕩,與鵝卵石徑綠樹紅花交相輝映。

站在黑蝙蝠中隊文物陳列館內,這裡所有的文物都述說著生死瞬間的飛翔、血盡淚枯的壯志。佇立瞬間,愛國的情操奔瀉、愛鄉的情思吞吐,人、歷史、情思、感佩都渾沌的交融在一起了,每個人都應該來這裡站一站,這個中隊的隊員吃足了苦頭,卻在史頁裡出足了風頭。

我的感慨比來參觀的人都深刻,從小就得見戰爭的殘忍與愚昧,所以紀念不是重現血淚交織的畫面,而是讓人們明白學習以慈悲化解仇恨、以寬容消弭對立、以雅量對待粗暴;和平是一種過程,是向歷史謙卑學習的過程,這才是紀念黑蝙蝠中隊最深層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