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宮修文物》 重複、創新、磨性子(知名作家張大春、《我在故宮修文物》導演蕭寒)

醒報編輯部 2017/10/04 10:06 點閱 1967 次
《我在故宮修文物》劇照。(photo by 官方劇照)
《我在故宮修文物》劇照。(photo by 官方劇照)

張大春:北京有故宮,台灣也有故宮,所以對於台灣讀者來說,《我在故宮修文物》這部紀錄片應該很切身,因為台灣故宮也有需要修復的地方。修復機制需要什麼技術以及門檻?再過幾年,故宮是否還跟20、30年前的故宮一樣呢?若是不能,能用什麼技術修復,將文物展現給未來的子孫呢?

今天希望透過導演蕭寒的拍攝與影像敘事呈現,談談有關修復故宮文物的議題。

修復師的樂趣

蕭寒:有人問我,希望透過這部電影或書籍,帶給台灣什麼啟示、想法?我希望在台灣能夠找到更多的知音,因為我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感覺這部電影與台灣有不少相通的地方,傳統與人們現代生活其實有很多淵源,台灣的「小清新」和我的電影氛圍滿搭調的。

我這次來台灣也不只是推廣電影,前2天還到新竹進行拍攝工作,是一戶做了100多年的傳統小吃人家,新片預計明年上映。

新片思考的問題是小人物,簡單而言,我們指望什麼活下去?什麼事情或樂趣讓人生活得更有意思?到底是什麼樂趣,讓修復師幾十年都坐在一張桌子前?這是能讓讀者或觀眾思考的「點」,同時也是中國大陸很多年輕人要反思的地方。

「彈幕文化」充滿趣味

這部片子在大陸日趨年輕化的網站突然爆紅,當時我非常詫異,因為我完全不知道B站是什麼,後來別人和我說那是一個二次元愛好者聚集的網站,我就更疑惑了,二次元是什麼?其實我對這些都不太明白。

當我瞭解以後特別高興,因為每個創作者都會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影響年輕人,然後我很認真地去理解什麼是「彈幕文化」(編按,某些影片分享網站的功能,觀看者能在觀賞影片的過程中發表評論、感想,以滑動而過的字幕即時發布於所有觀賞者觀看此影片的該時間點,增加觀看者的互動與趣味性。),好奇他們在影片哪些橋段留下什麼感慨。

「彈幕文化」也給我特別好玩的感受,當我看見網友在影片留言的彈幕直接從影片中跑過,我甚至會懷疑這真的是我們拍的片子嗎?明明是相同的影片,留言的反饋卻給人像是二度創作的感覺,對我而言,那些彈幕充滿了趣味。

年輕人缺甚麼、想甚麼

後來我也更加瞭解年輕人為什麼會喜歡這部片子,本來認為故宮是一個老骨董,而修復師又是一群從事一種特別古老職業的人,很難想像每年換2、3個工作的年輕人為何會喜歡看這種一做就是幾10年的工作?

後來我想可能是缺甚麼、想甚麼吧,因為現在很多人很難永遠做同一件事,就像很難與一個男朋友或女朋友長相廝守,就會認為連這麼困難的事都有人做到了,算是能給自己一個鼓勵吧。

讓人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是如此的,他就是能這樣活著,依賴這樣一種精神支撐自己活著,這是我自己對年輕人為何會有這樣反應的分析,讀者朋友也能一同探討這個問題,交流一些想法與感受。

文物修復師的迷思

張大春:《我在故宮修文物》這部紀錄片,有幾個能先行掌握的綱領,每個不同修復專長的職人在修復源源不絕的各式古文物,今天冒出一張畫,明天又會出現不同的文物。

這些職人在剛入行的階段和甚至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有些人甚至誤以為在故宮修復文物應該會有美好舒適的環境,產生能輕鬆就把文物修復好的遐想。

但入行後才明白,前3年會有1年半的時間要在一張張大宣紙上挑出紙上的小草,把它們整理得乾乾淨淨,如果對於日復一日的修復工作忍受不下去,覺得太繁瑣了,這樣的性格便會影響他從事此行業的合適性。

再創作還是要還原?

欣賞這部片子發現,其中牽涉到《我在故宮修文物》書中提到的觀念,到底修復文物是要將它改良至修復師心目中認為最好的狀態,還是最好能看不出有人經手過,呈現文物原先最素樸的本相?

也有師傅會認為,現在西方的修復已經在追求盡善盡美了,修復師參與的工作勢必要做得更多,但中國的傳統卻是彷彿需隱身文物背後,得看不出修復痕跡,光是這個觀念就牽涉到職人如何自許,以及職人能否將文物修復當作自己創作作品的一部分,這點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答案。

鋁門背後饒富深意

我希望從電影的內容直接詢問導演,而且希望導演能多訴說一些,電影最後鏡頭是一名銅器修復師,修復師在大門內,大門沒有關上,一眼就能看出修復師本身就是故宮建築的一部分,也是宅院裡面不高的小房子。

有意思的是,那扇大門完全不是原先的骨董,而是有點生鏽的鋁門,這樣的門一打開後似乎也不能自己關上,人就進去了,畫面也暗下成為結尾,這樣的鏡頭饒富深意。若是把一棟房子當成要修復的文物,為何要給這樣的一棟房子明顯屬於現代、很醜的鋁門?

導演似乎也不只一次在電影中以門隱喻完全修復文物的不可能性,即使有再高超的修復技巧,完全呈現古文物完整的原貌仍屬於不可能的任務,這也可能是我的過度解讀,請導演分享。

蕭寒:我認為做紀錄電影,美學意義相當重要,這也是真實呈現,那一刻就是那個樣子。

美學意義與真實呈現

很多人會有你們是不是刻意拍下了那些貓,或是其他場景的疑惑,這是因為拍攝無法規避這些畫面,貓時常出現在腳邊,牠就在這樣的環境當中。

北京故宮博物院修復室最早成立(大約60年前)的時候,是稱作工藝修理廠,召的都是能工巧匠,比如說木匠、修鐘錶的師傅等。

剛剛成立修復廠時,這些人就是住在故宮角落邊上,這也不稀奇,因為他們是故宮員工,有資格住在故宮裡,當事人也沒什麼感覺,但我們現在想起來覺得很稀奇,怎麼可以住在故宮裡呢?

其實這些都是慢慢滲透到每一個人的生活當中,包括大春老師裝上鋁合金上去,可能只是因為那時候門破了,鋁合金正巧流行,就裝上去了,我想他也沒有從美學的角度去思考,其實類似情況而留下的痕跡還有很多。

試想一下如果倒退30年,我們也不會覺得這個東西突兀,但現在的審美觀就會讓人們看見什麼是和諧、素養、怎麼樣是有文化、怎麼樣是有格調的。

東西方修復目的不同

關於修復這件事,西方強調的是修復要留下痕跡,要明確的標示哪些地方是修過,比如哪根手指斷了,在這個斷痕的地方要留下接痕的痕跡,他們從比較科學、嚴謹的角度出發,認為這能讓以後的人知道哪個地方修過,如果未來的技術超過現在,可以重作。

而中國的修復是給皇帝看的,所以全部細節都得和原來的一模一樣,那是一種皇家審美。

張大春:我覺得還有一個重點,導演可以延伸,好像傳世的文物,要盡可能地完整修復,但如果是出土的文物,要盡可能地不去碰它,保持出土的狀態?

蕭寒:出土是有變化的,它的演化包括乾濕度、裂變的方法,都有可能出現。

修復師要變成一個更體貼的人,在人世間如果從事別的行業,可能就不需要這份體貼了,就像有些修復師就自己創作,結果進了這一行之後反而不能把一些個性的意見,或者是個性的訓練投注到文物上,而是要隱身在文物後面。

重複與創新的微妙

一個人或者一群人,面對一群死掉的東西,幾十年,而且還得把它的技術和修養傳承到下一代,不停對付那已經死的文物,還要把它保存、維護下來,我覺得這個認知反而是最嚴厲的。

這個也是這部電影帶給我的思考,有個說法是一件事情重複做十年你就會成為那個領域的專家,工匠和藝術之間的關係也是這個道理,重複其實是很微妙的,重複在一開始是最枯燥的,但是如果重複做10萬次,它就會變成一個很玄妙的事情了。

就像壽司之神,都是捏壽司的動作,為什麼他捏的就比旁邊的好吃很多倍呢?可能只差在溫度而已,就像現代人會追求那種些微的差異性,這就是職人的魅力所在,因為重複了太多次,不斷的重複是工匠的做法,而藝術講的是觀念的創新,我本身也是學國畫的,所以也在思考這些東西。

古代壁畫有的也沒留下作者的名字,但我們看到極致的美,其中境界仰之彌高,絕對無法超越,但其實那也是普通的畫風,只是作者非常熟練地運用線條和筆握,成就大藝術。

修復工作如「包辦婚姻」

另外一個問題也是我在思考的,究竟是包辦婚姻好,還是自由戀愛好?現在我也在思考這些人的工作型態很像包辦婚姻,比如父親在做這個,就接班繼續做下去了。

有些人是為了要北京戶口,就去做了,即使一開始很失望,做久了、重複得多了,就有感情了。就像包辦婚姻給我介紹一個對象,十年過去了,可能感情比自由戀愛還深,甚至自由戀愛的伴侶早就離婚了。

重複需要「小浪花」

張大春:有一個例子,是一位修復師原本是搞創作的,結果他在修復一個文物的時候,發現一個人像手斷了兩個指節,他看不順眼,可是接到的指示是把現有的文物修復成能夠展覽的程度即可。

但這位職人怎麼看怎麼不對,他就比照左手的長短比例形狀裝上兩隻指頭,這一點似乎違背了原先的工作指示,請導演說明,對這兩隻手指頭進行的修復是否具備了藝術或創作的定義?

蕭寒:其實是他給了自己一個空間,包括參考了很多那個時代的塑像風格,掌握基本上走向、彎曲度的數據,所以他想嘗試。

重複10萬遍,可能其中有2萬遍參雜了自己的小情緒,就像20幾年的夫妻,如何繼續走下去?除了默契之外,還得製造一點小浪花,我就是把那根手指理解成小浪花的。

張大春:但也可能是他未遂的心願,在那根手指頭上得到滿足了。另一方面,剛剛講了那麼多關於職人的訓練,還有一個特點,任何匠藝都是口傳心授,師傅要會說,徒弟要能領會。但是,絕大部分師傅都不強調自己如何說,絕大部分受外界承認的徒弟,隱隱然也指出,自己師傅是不說的。

不說,該如何掌握?或許可以參考《易經》所說的「吉人辭寡」,少說一點,效果可能更好。

從磨性子做起

蕭寒:說多說少,我們沒有辦法衡量哪個更好,但是在拍攝過程之中,能感受到所有師傅給徒弟上的第一課就是磨性子,先從最基礎的開始做起,譬如打磨一個鏽,把一個青銅器的銅皮磨成光的,但那個物件很有可能只是一塊鏽掉的鐵,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文物。

把一塊鏽鐵打磨成光的,這短短幾個字,可能3個月就過去了。現在狀況有所改變,之前師徒傳承的時候,頭兩年的學徒,是沒有機會去碰文物的,所有人都知道生手擔不起責任,可能把事情搞砸。你得先把你的手練慢、能夠沉得住氣,3個月過去後自然有感覺了,能夠掌握力度。

這對我衝擊挺大的,包括我要開始剪片時也是這樣,師傅也是一直不說話,光在打磨,突然師傅說的第一句話:「不能煩!」試問誰沒煩過,現代人好像更容易煩,但就是這三個字我就覺得特別有深意。

一炮而紅的王師傅

另外,在片子裡面我特別覺得納悶的是,師傅是如何把一個空的殼子恢復成一個不但可以動還準時的自鳴鐘,甚至還能變花樣,而且有些零件已經不存在了,他還得設想一個可能存在的零件「還」給他,甚至在外頭買零件回來打磨成合適的樣子。

這就是片子裡的男神—王師傅,我不知道台灣的朋友瞭不了解,因為電影的緣故,修鐘錶的王金師傅在大陸,甚至美國都有一堆迷妹,坐公車的時候會有路人上前詢問、確認身分、要求合影,也因為我們的片子,單獨為了參觀鐘錶館的人數飛速上升。

這確實很神奇,在拍攝的時候,他修的那對鐘,有上千個的小齒輪,而且全是一層灰,但是8個月之後小雞會逐米,還有水在流動,影片的彈幕全是「淚目」、「跪了」(編按,感動欽佩之意。),因為影片是用1個小時呈現整個變化,時間縮短之後的衝擊更大。

這個技能其實還是脫離不了「熟能生巧」,熟悉自鳴鐘的運作機制,哪個零件放哪?怎麼用?師傅都心裡有數。當然這裡面也有很複雜的部份,譬如濕度會導致材質膨脹、變形,想讓自鳴鐘轉起來真的不是那麼容易,這很難用數值、度量解釋,全靠師傅的經驗。

妙趣橫生的文字功臣

張大春:最後,我今天最想問的問題就是這部紀錄片的協同創作者,也是文本作者綠妖,她以非常輕巧、忠實的文字呈現這些在故宮修文物的人事,既簡潔又妙趣橫生,麻煩您介紹一下這位作者。

蕭寒:其實我之前並不認識她。出書之前,我手邊只有採訪日記,但是這些文字的趣味性並不大,因此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話,應該找一位作家,潤色文字,編輯向我介紹了綠妖,我答應之後,綠妖便加入了我們的工作團隊。

綠妖的確替書本增色不少,而且書和電影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感覺,因為我在影像當中,對視聽語言的取捨,大多還是從電影的角度去思考,觀眾很多時候只能感受影響的衝擊,無法了解背後的深意。

但是書能夠讓讀者清楚了解整個背景和歷史淵源。如果能夠先閱讀書籍,再進電影院,這樣觀眾能夠更了解這個鏡頭在拍什麼、這件文物叫什麼名字;或者先看電影,對某些事物不瞭解,看了書之後才恍然大悟。

這是我們第一次同步製作書和電影,兩者相得益彰,也證明了這是非常成功的嘗試。

張大春:導演的意思就是不論先看書後看電影,還是反過來,都有所收穫,但千萬不要同時看。如果想要忠實地記錄、報導一個專業性內容,但是又想添加生動的閱讀趣味,可以參考綠妖的寫書,因為這是我難得看到可以配合一部電影,而彼此不遜色的合作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