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電影名導賈樟柯的電影， 總會讓人陷在複雜的思緒中，百感交集。
「賈樟柯電影展」於上週在台北舉行，上映的電影包括《山河故人》、《汾陽小子賈樟柯》、《天註定》、《海上傳奇》、《二十四城記》，同時特別放映《我是麗》。對熱愛賈樟柯電影迷來說，一次看得夠、看得深，非常難能可貴。我錯過在台北的首映會，但趕上華山光點放映的末班車，果然，物超所值，感動不已。
失根的蘭花
承蒙佳映電影公司劉嘉明先生引薦，2 年前開始接觸賈樟柯電影， 從《天註定》開始，非常敬佩他反應社會現況的敏鋭程度，在普遍喜歡歌功頌德、濃妝豔抹，或向商業市場靠攏的今天，他勇於揭發醜陋， 反應社會的不公不義，因而引起大陸當局的圍剿，長達9 年無法在中國大銀幕放映，算是莫大勇氣與犧牲。
這回，我特別忙?偷閒，利用2 天，欣賞了《汾陽小子賈樟柯》、《海上傳奇》以及《山河故人》， 都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其中，《山河故人》給了我極大的震撼與啓發。
故事中，人女、人妻、人母的女主角處境，都讓我感同身受。尤其那跨越時空，處在不同城市?，猶如失根的蘭花、時間的浪人，飄泊人生的疏離、孤獨與認同危機，在在令人感慨。
我綜結這部電影，既是「小題大作」，也是「大題小作」。
漂泊不安與認同危機
如果稱是「小題大作」，簡單的說法正是2 男1 女的愛情故事，但若稱「大題小作」來評論該片，就不得不放眼中國的改革開放、脫貧致富，最後在肅貪除異政策下，富裕人家千方百計捲款外移、遠走他鄉，製造了許多飄泊不安、隔代溝通與認同危機。他以「2025 年」預言了中國人「窮得只剩下錢的命運」。
然而，賈樟柯終究是「愛國的」， 他預留了許多伏筆，絕望中持抱著傳統宗教式的希望，期待天倫再續， 讓漂泊的靈魂，繼續找到回家的路。
故事從1999 年的山西汾陽小鎮開展， 賈樟柯的演員妻子趙濤，從少女濤兒演起。少女情懷總是詩，初戀就遊走在2 位男同學之間，一位是在礦場打工的梁子，另一位是開著漂亮房車，可以把煤礦像買青菜一樣買下來的富二代晉生。
從2 男1 女嘻戲笑鬧的同窗情誼， 很快因為情感升溫，2 男相互吃醋，最後並不意外，濤兒選擇嫁給能言善道、出手闊綽，出門又有拉風進口轎車兜風代步的晉生，靦腆素樸的梁子，帶著落選之後的破碎自尊與絕望心情，遠走他鄉。
兩男一女的感情牽扯
晉生和濤兒一結婚，寬裕生活，一切順心如意，很快就懷孕，產下男嬰。晉生心大喜，捧著男嬰說，「爸爸要給你賺很多很多錢！」於是，把嬰兒取名「Dollar，到樂」，物慾、期盼與狂妄， 全寫在言行舉止上。
沒多久，婚姻生變，晉生有了新歡。Dollar 判給晉生扶養。高級玩具、貴族外語學校，穿著打扮都是繋著領結的小紳士，夾雜中、英語，與新媽咪互動親蜜，無微不至照顧下，準備到風景如畫的澳洲當小留學生。
離了婚的濤兒，與娘家父親相依為命，做起加油站生意。守住老家，守住天倫。
時序到了2014 年，40 歲的濤兒遭遇喪父之痛，喚回在前夫身邊的Dollar 一同回娘家奔喪，幾天的銜喪歲月，卻也成為母子之間留下的最後溫柔與印象。父親猝逝，人去樓空，現實的冷酷無情， 完全無所遁逃！
完全沒有人脈背景的可憐梁子，汾陽小鎮的礦場粗活，又因礦產被有錢的情敵所買，被迫去職，感情競逐又因窮困被犧牲，在自尊驅使中，放逐自己，再遷徙到更偏僻、礦區條件更差的邗鄲。雖也結婚生子，但下坑採礦，過勞的粗工，與礦區嚴重屑灰污染，肺癆纏身， 貧病交迫，只好退回老家，在舉頭無親下，迫得妻子求助濤兒。帶著3 把鈔票， 濤兒救急、救窮，也為自己的勢利殘忍， 作了最後的清償與救贖。
父子水火不容
賈樟柯十分富創意地安排2025 年的澳洲新大陸。歲月悠忽中，Dollar 已經19 歲，已從繫著領結紳士小孩，搖身一變為粗獷英挺大男人。滿口流利英語， 滿腦子現代西式思想，與家住黃金海岸上海濱別墅的移民父親，水火不容，僅能靠網路傳輸、Google 翻譯作溝通。
當兒子傳簡訊告訴他，無心念完大學。暴跳如雷的父親晉生以斷經援、無居相威脅。但兒子也氣呼呼，輟了學、離了家，到外賣餐廳打工賺錢。
其中，諷剌的是來自山西汾陽的中國孩子Dollar，一句中文都不會說，必須在國外學中文，因而認識了1997 年香港回歸時，從香港移民加拿大，最後離了婚，輾轉到澳洲教中文的熟女。61 歲的張艾嘉演起48 歲的熟女教師，和19 歲男孩演起戀愛戱，真是一絕，化妝演技、情感收放相當純熟。
當Dollar 坐在女老師駕駛的轎車上， 不同的年齡，卻有相同的飄泊疏離感， 年齡足可當作母子的彼此，在渴望被愛下，乾柴烈火，醞釀出不倫戀情。
問及母親細節，Dollar 印象完全模糊，勉強拼湊出母親好像有個「Tao」字。Tao，濤，海浪之意。一聲一聲，隨岸拍打，彷彿隔海呼喚，拍打在耳畔的回憶，時近時遠。
汾陽小鎮憶往
鏡頭一跳，回到汾陽小鎮，即將過年， 她刴著餡、包著餃子，耳際彷彿又聽到遠方有人呼喚著「Tao」，她著魂式地笑了，孓然一身，推開門，孤單地溜著狗， 最後毅然把狗鍊也鬆了，一人在雪地? 翩然起舞，跳起年輕時曾跳過曲子。
電影中，在豪華濱海別墅過著孤獨自囚生活的晉生說，有錢了，自由了，民主了，但流浪異地他鄕，言語不通，觀念迥異，「老子可以買許多槍，但老子連個敵人都沒有⋯」，聽來格外唏噓。人若窮到只剩下錢，彷彿是更刻骨銘心的折磨！！
是的，賈樟柯不會只拍紅男綠女、打情駡俏的肥皀劇，他把對大時代的觀察與思考，壓縮在那2 男1 女身上，最後回歸到「命運」與「希望」。
追逐名利心靈空洞
電影中的時間坐標，放在2009、2015 及2025 年。這是中國大陸發展關鍵、亮眼的年代。1998 年中國大陸領導人江澤民拔除政敵陳希同，攬權成功，中國走向大國崛起、追英趕美，成為世界坐二望一的超級大強國。各大新興城市， 大興土木，鋪天蓋地，成就許多富裕新貴。全民追逐新經濟，分配不均、貧富對立、城鄕差距等情況日益嚴重。
在一切向錢看處的大國崛起浪頭上， 情義禮讓擺一邊，傳統價值式微、道德淪落，所以物質雖豐饒，但精神整個空洞玄虛了。
尤其許多人在看似功成名就的風光之後，非常沒有安全感，因此，移民的移民、出走的出走，甚至演變成眾叛親離， 形單影孤處境。又為了讓下一代贏在起跑點，現代爹娘用心良苦買遍全世界， 富裕逼人，先把子弟送國際學校，接著讓小小留學生接踵出國，以為聰明的自己，在含辛茹苦累積財富後，一定要再替下一代，打造出鋪金鋪銀的勝利人生路。
怎奈，無法自作選擇的下一代，卻棄之如蔽屣，感嘆人生目標的缺失，國家認同的困惑，還有不知何處是兒家的茫然。淪為時間浪人、漂泊心事，似乎成為富裕中國人，面臨的最大挑戰與困境所在。
大國崛起真是贏家？
經歷十年大國崛起，中國在全世界排名，早已坐二望一，成為名副其實的泱泱大國，但許多農民工卻貧窮依舊，打工遷徒環境，每況愈下，在惡劣環境下掙生活，最後連健康也葬送，夢起、夢遠、夢又碎，也是啃噬心靈，心力交瘁， 絕望不堪。
中國人，在國富民強的大國崛起中， 是真正的贏家嗎？
回望來時路，跌撞匍匐的幾代人血汗，交織著疲憊感嘆；展望新未來，失根思鄉的天涯浪人，可真找得到身心靈的避風港？這是賈樟柯留給影迷的問題，也是中國迎接大國崛起，必須閉門探索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