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之歌--蘇義雄的故事

醒報編輯部 2025/12/31 15:17 點閱 294 次
40年前,蘇義雄大哥(左)在我的婚禮上為我和國才祝福。畢業了,成家了,老了,去了,蘇哥依舊關心照顧我們這群主內的弟弟妹妹。
40年前,蘇義雄大哥(左)在我的婚禮上為我和國才祝福。畢業了,成家了,老了,去了,蘇哥依舊關心照顧我們這群主內的弟弟妹妹。

《富岡漁港》

一九六四年,二月,除夕日下午。
他頭戴大盤帽,一身橄欖色軍官服,手裡拎著一個小包。明眼人從他肩章上的一條銅槓便看得出來,他不過是最基層的少尉軍官。不過,軍比民大,官比兵大,衝著這一槓與一身軍服的威儀,平民百姓還是敬他三分。因此,他在台東富岡漁港詢問一番後,富翔號的船老大答應讓他搭個便船,載他去三十多公里外的火燒島——綠島。
老大說:「船二十分鐘後開,準時上船,不要耽擱了!」
看來,這一船人雖然不多,但個個歸心似箭,急著回島與家人團聚過年。
二月的傍晚,陰沉的天空下,原本湛藍的海水此刻也顯得陰鬱起來。店家都關門了,淒清蕭條的漁港,只見零零落落幾戶船家泊好船,正在收拾善後。
佇立在港邊,他瞇起眼,眺望遠方海平面上一抹淡淡的綠痕。
「那就是火燒島吧!」他心想。

那座孤島,是他此行的最終目的地,但那兒沒有他的家。其實,他的家正在今天的出發地——台中。
今早,天未亮他就離營了。他已告訴母親,今年過年不在家吃除夕團圓飯,另有計畫……
清晨,在冷颼颼的空氣、灰濛濛的天色中,他趕上第一班火車,一路風塵僕僕,從營區、台北、宜蘭、花蓮、台東,直到富岡;如今,只剩下最後一程了。
船老大說,從台東到綠島,行船時間約莫一個小時。六十分鐘後,他將首次踏上那座似熟悉卻又陌生的島嶼。
熟悉,因為過去十多年,他寫過無數封寄往那座島的信;陌生,因為他從未想過,這座島竟如此遙遠而隔絕。

「長官,上船囉!」船老大喚他。
「噢!來了!」
「歹勢!我們只是艘小漁船,不是載客船。那——就麻煩你跟我到駕駛艙吧!我開船,你坐我後面那張椅子上就好!」船老大帶著他上到駕駛艙,指著唯一的一張椅子說道。
「哎呀,不好意思,還是我到——」
「沒事、沒事!快的話,我們四、五十分鐘就到了!」

船老大沒聽他說完,硬是把他安置在艙內那張斑駁的木椅上。
轟隆轟隆的馬達聲,伴隨著海潮拍打船身的聲音。空氣中除了海洋的鹹濕與漁腥味,又混進了汽油味,讓他有些作嘔。漁船搖搖晃晃地駛出漁港,奔向那抹若即若離、忽隱忽現的淡綠。
富翔號一出港灣,彷彿被拋進沸騰的滾水中,上下翻騰;又像捲入颶風的旋流,在茫茫煙氣中漂盪。港灣內的海水明明平靜無波,怎麼一出港便天搖地動?

太平洋像川劇變臉般,猝不及防地換上一副猙獰的面孔,變得一點也不太平了。他心中既狐疑又擔憂。
此時,船老大一臉嚴峻,雙手緊握舵輪,時左時右地轉舵,控制這艘看似失控的小船。洶湧的波濤不斷拍打船體,一浪高過一浪,直上甲板;有好幾次,冰冷的浪花甚至拍上駕駛艙外的窗戶。
駕駛艙內氣氛凝重。他精神緊繃,胃也跟著收縮,隱隱作痛。他哀怨地想著:為什麼要和這座萬水千山外的孤島扯上關係?為什麼父親會這麼倒楣,被發配到這裡?……
霎時間,十二年前的一幕浮現腦海。那時,他還是個不解人事、天真無邪的小六生……

《冤獄》

那天放學回到家,舅舅、伯父都來了,家中氣氛一片肅殺。大家眉頭緊鎖,母親一言不發,只是不住地流淚啜泣。
他收起平日的輕鬆,把自己化作一台錄音機,在一旁靜靜傾聽,推敲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他像福爾摩斯辦案解謎,終於拼湊出事情的輪廓——父親被派出所的警察帶走了;原因是兩週前,父親應表叔之請,接待了表叔的一位朋友,讓這位素昧平生的人在家中住了一宿。就這麼一宿,問題來了。
第一,父親未依規定事先向派出所報備暫住人口;第二,該名朋友經查為共產黨員,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匪諜」。這兩點加起來,事態立刻嚴重加三級;罪名可能是通匪、資匪,甚至藏匿包庇匪諜。
他忘了那晚是如何收場的,只知道,自此父親再也沒有回家。
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的父親,在送往綠島之前,母親曾帶著他和姊姊探監兩次。此後十多年,父親與家人天各一方,聯繫著二端的,只剩下一封封被拆封檢查過的書信和包裹。
他曾悄悄懷疑過:父親會不會真的是共產黨地下黨員?是否真的通匪、資匪?
有一次,母親在整理父親印刷廠的物資時,給了他答案。她說:「你看,這是你爸幫省政府農委會印的書,這一本是衛生處的手冊,還有這一本,是民政處的……你爸和這些機關關係這麼好,一心都在印刷廠的工作上,光是養阿公、阿嬤、你阿姑、阿叔和我們一家子就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搞政治?唉,法官怎麼就不相信你爸爸……」

〈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歌詞說道:「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有媽媽、沒媽媽,差很大;他的經歷亦然——有爸爸、沒爸爸,天壤之別。
父親被抓之前,家中雖非錦衣玉食,卻衣食無虞。兄弟姊妹讀書、補習、學藝,父親總是慷慨供應,無一不備。
父親被捕後,印刷廠的生意一蹶不振,母親與叔伯們無力支撐,家道驟然中落。他常聽見母親為捉襟見肘的日子低聲嘆息。
他與手足們無憂的童年,像洩了氣的氣球,「咻」地一聲飛走、墜地、破碎。他們從朱門成了寒門之子,讀書上學也成了奢侈。
是否因為「政治犯」這頂帽子,使鄰里避之唯恐不及?原本門庭若市的家與印刷廠,變得門可羅雀、乏人問津。

他的初中、高中、大學,直到如今服兵役,因為父親的缺席,他總是被迫獨自摸索、孤軍奮鬥。他常覺得自己像杜甫《旅夜書懷》詩中所描寫的那隻沙鷗——看似自由飛翔,實則渺小孤單;振翅,無風托舉;下棲,無枝可依。
上個月,他想到身繫囹圄已十二年的父親,明年就要出獄了。雖然父子之間書信往返不絕,卻已十年未見。於是他決定:趁著年假,前去探監,陪父親過年。這才有了今日這趟千里跋涉、舟車勞頓的旅程。

《怒海狂波》

「哇靠!」船老大急呼:「風浪怎麼那麼大!」
驚呼聲中,富翔號被一道巨浪高高抬起,又「碰」地一聲重重摔落,浪花拍打在駕駛艙的擋風玻璃上。
他暗忖:我該不會命喪太平洋吧?這趟籌畫了一個月、歷經千辛萬苦的旅程,難道就要在此畫上遺憾的句點?
「長官,坐穩了啊!——這趟航程看來不太順!」船老大吼著提醒,雙眼緊盯前方波濤。
「好的。」他面色慘白,細長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抓座椅,生怕被劇烈的搖晃甩出艙外。
「怎麼辦呢?——上帝啊,別讓我出師未捷身先死,我還沒見到父親呢!」他憂戚地默禱。
壓抑多年的苦悶與怨憤,像海上的巨浪般排山倒海而來。他緊閉雙眼,忍住盈眶的淚水。
就在驚濤駭浪、噁心作嘔之際,他口中吐出的——不是穢物,不是哀嘆,也不是呼救,而是一首歌,一首驀然浮現腦海、湧上心頭的詩歌:
「I trust in God wherever I may be,
upon the land or on the rolling sea;
for come what may, from day to day,
my heav'nly Father watches over me.
I trust in God, I know He cares for me,
on mountain bleak or on the stormy sea.
Though billows roll, He keeps my soul,
my heav'nly Father watches over me.」

這是他在大學基督徒團契裡學的一首詩歌。因為喜歡,他把中、英文版都背了起來,像把一枚小小的火種,悄悄收藏在心底。
原來,他和基督教是八竿子打不著,素無瓜葛的。大學時,室友小鄭是基督徒,硬把他拉進了團契。在那裡,他又認識了小張、阿長、大明……他發現這一夥人和其他同學不太一樣:他們既優秀又謙和,既有禮又幽默,既聰明又傻氣,和他們相處,沒有防備,也無須逞強,只有意氣相投、如魚得水之感。
起初,他只是和基督徒作朋友;後來,他也和耶穌作了朋友。大學的那些年,他們在團契裡禱告、唱詩、聚會、查經、服事——時間在歌聲、禱聲中靜靜流過。大四那年,他受浸,正式成為上帝的兒女。

此刻,一遍遍地,他反覆低吟〈天父必看顧我 My Father Watches Over Me〉,中、英文輪番吟詠:
「我信靠主,不論我往何處,或在陸地,或在大海中途;
每日所遇,全仰望主,慈悲天父必常看顧保護。
我信靠主,深知主看顧我,或在荒山,或在怒海狂波;
主賜洪恩,使我安穩,慈悲天父必常看顧保護。」
唱著唱著,一股暖流在胸臆間緩緩展開,原本盤踞心頭的恐懼,被一點一點沖淡;唱著唱著,彷彿有一縷陽光自雲隙落下,照亮他陰翳的心湖,將多年累積的悲情、仇怨與憤懣一掃而空。
他知道,這是上帝正對著惶惶不安、憤憤不平的他在低語:「孩子,我知道你多年來如孤兒般置身荒山;我知道此刻你正在怒海狂波之中。別擔心,別害怕,因為我會看顧……」
淚水再也按捺不住,潸然而下。

《火燒島》

「今天浪好大,這一程特別顛呵!——長官,你還行嗎?」
富翔號駛入南寮漁港時,船老大回頭問他。港內風恬浪靜,水色溫柔,與港外翻湧的巨浪,彷彿隔了一個世界。
「還好,還好,港外的浪真的不小!」
他站起身,理了理軍裝,扣子在夕照裡泛著微光。
「過年了耶,你接下來要去哪裡?」老大隨口問。
「噢——」他遲疑了一瞬:「我要去莊敬營區。」
「過年勒!部隊不放你假,還派你任務去新生訓導處工作啊?」
船身緩緩靠岸,助理水手俐落地拋繩、繫纜。
「不,不是,我有年假的,我要去探監啦。」他趕忙解釋著。
「歹勢!歹勢!」船老大發現自己不小心撬開了一道私密的門,連忙道歉。
「袂啦,袂啦。」他笑了笑:「我要去看我爸爸,陪他過年。他快要出監了。」
「你真孝順哩!」老大拍了拍他的肩。「好!我送你到目的地了!祝你和你爸爸新年快樂,一路順風啊!」
「真感謝你!你開船技術一級棒!謝了!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他揮手告別船老大,告辭富翔號,拎起小包,踏上落日餘暉中的火燒島。島上沒有火,而是滿山的青綠,在夕陽海風裡靜靜起伏。他的心,也如這座島一般,清朗澄明。
他腦中反覆迴響著船老大方才說的「新生訓導處」幾個字。是的,火燒島監獄就是莊敬營區,莊敬營區就是新生訓導處。新生,新生!這個囚禁之地,藏著重生的名字。
他的新生已然開啟;明年,父親將迎來屬於他的「新生」;而他們家也終將走出漫長的幽暗,重新團圓。想到這裡,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步伐也輕快了起來。

作者:曾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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