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從新聞中看到,曾任外交部長、駐美代表的程建人先生過世了。程先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外交官,他的離世,代表著我們國家寶貴的外交人才又凋零了一位,他是一位藍、綠兩黨執政時,都深受重用的外交官,這不免讓我想起李大維,他也是一位橫跨藍、綠不同政黨執政時期,都能在崗位上發光發熱的政府官員。
我讀《和光同塵》
我不禁猜想,外交官出身的技術官僚,是不是都有著過人的特質?政黨的色彩在他們眼中,是不是沒有國家利益來得重要?為了國家,即使政治信仰不同,但還是能夠擱下心中的歧見,共同為國效力?最近剛好碰到連續假期,就把李大維的回憶錄《和光同塵》仔細讀了一遍,果然也印證了心中許多想法。
先說這本書的書名。「和光同塵」這個詞在現代社會已極為罕見,它語出老子的《道德經》,原文是「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它不是指一個人毫無原則,成天和稀泥,而是在歷經多年修為後,能夠收斂自身的鋒芒,消解是非與紛爭,同時韜光養晦,不顯山顯水,把自己混同於塵世,與世無爭,不自矜珍貴。
這與老子的無為而治精神若合符節,但用在一個人身上,卻是難上加難。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念,和光同塵或許就成為隨波逐流的代名詞。
蔡英文的評價
蔡英文對李大維的評價正是如此,也認為他是跨越黨派的存在。蔡英文說:「在陷入兩極化的民主政治過程中,有一群理性、平和、平穩的人,維持著國家最基本的共識與穩定,更成為台灣走向世界舞台重要的關鍵力量。」
能夠讓李大維的行事超越黨派,我覺得最重要之處,在於他早就參悟了國家利益超越了黨派之爭的道理。這從本書開章時引用的四段前人說法,就可窺見他的思路。
麥迪遜:「如果人是天使,就不需要政府。」、「野心必須與野心相抗衡。」、「防止權力集中於同一部門的最大保障,是給予每個部門憲法手段和個人動機,以抵制其他部門的侵略。」
季辛吉:「公職人員沒有權力挑選報效國家的時機,也沒有辦法挑選任務。」
忠於國家而非政黨
季辛吉的這段話,某種程度來說,正是李大維對於部分輿論認為他沒有政黨忠誠的自辯與回應。畢竟,政黨之爭應該止於國內,出了國門,不管哪個政黨執政,也不管你是用「中華民國」、「台灣」、「中華民國台灣」或其他什麼方式怎麼稱呼,大家代表的都是同一個國家,在同一塊土地上生活的人民。
不過,就算李大維再怎麼自我要求,一定要「走中道」,行事力求不偏不倚,但在官場中,別人看你,有時硬要戴著有色眼鏡,又能如何?
舉例來說,2000年5月,首度政黨輪替,時任外交政務次長的李大維本來想隨著蕭萬長內閣共進退,但被陳水扁任命的新閣揆唐飛留任,於是,李大維又在政務次長的位子上撐了三個月,結果,新任外交部長田弘茂很直白的告訴他,執政黨內確實對他的續留有些意見,所以決定要把他外放,換言之,就是要拔掉他政務次長的官銜。
仕途由黑翻紅
這對李大維來說,是委屈嗎?當然。但他還是依照長官的指示選擇外放為駐比利時代表。
他駐歐四年後,又被陳水扁任命為駐美代表,仕途又由黑翻紅。
根據李大維的說法,他之所以能夠駐美,是時任陸委會主委蔡英文和總統府資政彭明敏的推薦。蔡英文原本是陳水扁矚意的駐美人選,但她那時因為雙親年邁,無法離家,才推薦李大維。想不到,兩人因此結下深厚情誼,後來,蔡英文當選總統後,對李大維信任有加,連番重用,這也印證了李大維自己所言,與元首間的互信關係非常重要。
李大維駐美兩年八個月後,還是因為政黨色彩問題,不能見容於執政的民進黨,最後被轉任為駐加拿大代表。從駐美到駐加拿大,當然是嚴重的挫折。可是,這樣的挫折在2008年馬英九執政後,並沒有改變。在馬英九的第一任任期內,李大維聞風不動,一直駐加,等於未受重用,到了馬英九第二任期時,更慘。李大維以他自己駐外超過11年為由,在2012年7月請調回國內,結果,馬政府給他的新職務是「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主任委員」,這基本上是個虛職,根本是架空他了。
任虛職近三年
在這個虛職上待了近三年,2015年元月,李大維又外放南半球的澳洲,直到2016年再度政黨輪替,他才再度重獲起用,被蔡英文任命為外交部長,而他也是蔡政府內閣第一個拍板定案的閣員。
此後,他在蔡政府任內繼續擔任國安會祕書長、總統府祕書長、海基會董事長,可以說,他雖是國民黨黨員,但一生最受重用的階段,都是民進黨執政時期。這該說是國民黨不懂得重用人才嗎?想起來,也很值得玩味。
對此,李大維曾有這樣的看法。他說:「外交官應該服膺憲法,尊重民主憲政制度選出來的領導人,不應該有黨派之見,在任內應該要忠實傳遞外交部指示的訊息給駐在國,當然,如果有異議,也應循行政管道表達。若實在難從,當然也可求去,這才符合民主政治的精神。」他被任命為駐美代表,在立法院答詢時也曾說,他定位自己是專業外交官,而外交牽涉到國家安全,不能有藍綠之分。
外交官工作困難
只是,李大維的政治理念,幾人能懂?
談到外交工作,在書中,李大維自謙,擔任外交官比國家領導人簡單許多,因為,外交官不需要做最後的決策,只要提供分析、建議,對外交涉與溝通。很多不明究裡的人,也以為外交官是個「涼缺」,派駐在外,天高皇帝遠,沒人管得著。工作地點雖然離家遠,但錢多事少,最多只要幹些送往迎來的工作,不然就是成天打扮得光鮮亮麗,出門應酬喝酒,快活無比。但其實,外交官的工作遠比你我想像中更困難。
在我的記者生涯中,有幾位接受過我採訪的官員曾有派駐國外的經歷,最初,他們與我聊天時,對於駐外的工作細節總是晦莫如深,不管我怎麼嚴刑拷打、威逼利誘,總是閉口不言。在多年相處,彼此慢慢熟悉,也建立了互信關係後,他們才稍微鬆口,可是,即便如此,他們與我所談及的內容仍然隱晦,保留甚多。
透過拼湊,我心中才大體勉強能勾勒出外交工作的圖像。
駐外單位基本上是個大雜燴,組成分子甚為複雜。外交部出身的技術官僚有之,文化部外派人員有之,情治系統如調查局亦有之。從學歷來說,政大外交系當然是出產外交官最大的搖籃,但其他大學的政治系、新聞傳播科系出身者也不少見。早年新聞局還未廢除的時代,很多在新聞局任職的官員,後來都外派到駐外單位工作。
新聞局長轉外長
當過新聞局長之後,再高升為外交部長的,也有好幾位。隨便算算,我就能舉出沈昌煥、丁懋時、胡志強、李大維和程建人等五個人。由此可以想見,由來歷這麼複雜的一群人群聚而成的駐外單位,即使同處在一間辦公室裡,但因為是由不同單位派出而至,所以每個人負擔的工作任務也各不相同。
表面上,他們在駐外單位裡,使官或代表是最高領導,大家都必須要服從他的指揮監督,但實際上,每個人的上頭各有自己的老闆,真正要效忠的對象,還是在台北辦公室的那群人。若說使館內每個人都相互提防,甚至說勾心鬥角,就算雖不中,亦不遠矣。
在檯面上,駐外單位有兩項重要工作,一是代表國家維持與駐在國之間的關係。有邦交的國家,當然是要努力維繫邦誼;沒有邦交的國家,也還是要努力維繫與駐在國之間順暢的溝通管道。某種程度來說,在沒有邦交的國家從事外交工作,其實更困難,因為名不正、言不順,很多事情都只能在彼此默契,或睜一眼、閉一眼的模糊空間裡暗暗進行。
送往迎來殊不易
另一方面,則是要擔任送往迎來的接待任務。我的幾位曾在駐外單位待過的朋友回憶,他們工作期間最痛苦的經歷,就是要充當國內政治人物、民意代表的褓姆,當這些官員和民代出國訪問時,駐在國的外交人員都得全程陪同,噓寒問暖,稍有不慎,就會被指責是不是沒有做好份內工作。而這些官員或民代的出國參訪,多半不具實益,更多是走馬看花,若說是浪費民脂民膏,亦不為過,但外交人員不管心中有多不樂意,卻必須笑臉迎人,親切接待。部分外交官還曾自嘲,「外交部根本就變成了內交部了」。
但除了檯面上這兩大工作外,外交人員更重要的任務,是擔任元首的耳目。他們必須動用各種手段,努力蒐集駐在國當地的各項情資,透過外交郵件、保密電話等方式,迅速傳遞回國,外交官還要親寫密電或情報分析並提出建議,供領袖在分析國際政局時有所依循。好的外交官,能夠準確的預判未來,掌握連駐在國的高級官員都不一定知曉的重要情報,甚至能在談笑間化解劍拔弩張的局勢,若把優秀的外交官比擬為現代的藺相如,實不為過。他們憑藉著三寸不爛之舌,化解國家風險於無形,對國家的貢獻絕不亞於百萬雄兵。
為長官緩頰
李大維自豪,他在駐美期間,連最高層的情緒、私下評論都能掌握。他認為,如果他發回國內的專電,台北決策者仔細閱讀,一定可以對華府決策的考量、環境等背景因素,有更全面且透徹的了解,這也正是外交官的功力所在。
書裡也說,阿扁總統任內,美國因為怕阿扁常會有脫稿脫序的演出,AIT竟然還派出懂得台語的職員,悄悄出現在阿扁下鄉演講的場合,旁聽阿扁宣講的內容後,立即發電報回華盛頓。這種縝密的情報工作,想來都讓人心驚。
以前,常聽人說,外交是內政的延伸。但在國際政局如此緊張的今日,外交其實才真的是國防的延伸、情報戰的延伸呢。所以,從外交戰場退役下來的政務官,很多都轉任到國安體系工作,自是理所當然。
但,話說回來,同一份工作,不同的人做,就有不同的成果,除了每個人的能力高低不同,端看有心無心。外交工作也是如此,如果認真做,可能會忙到不舍晝夜,但如果心不在此,那就是混吃等死的薪水小偷了。
冷熱態度不一
李大維在回憶錄中記下他在1982年初任駐美代表處諮議時的經歷。他才到職一個多月,就碰到美國與中國簽署《八一七公報》的大事。公報發表後翌日下午5點半,李大維從美國國會聽證會結束後趕回代表處,急著要衝回辦公室撰寫長文電報,向台北回報最前線的戰情,但此時,迎面從代表處辦公室走出來的是一群剛下班的同仁,他們表情木然,似乎對一切無感。
美、中、台三邊關係發生嚴峻變化之際,李大維心中的焦慮,對照那群悠哉下班的同僚,一方是急如星火,一方是置身事外,這讓李大維內心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
駐外人員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要當我們國家和駐在國之間的潤滑劑。舉例來說,李大維駐歐期間,總統陳水扁曾發表「一邊一國論」,這是遠較李登輝時代「特殊的國與國關係」更為激進的談話,總統的談話一說出,馬上引起全球矚目,也引起我們很多外館駐在國的關切。但元首發表重要政治談話前,很少會先知會駐外人員,可是,火藥桶一旦被元首點燃,外館人員又要忙著解釋,忙著滅火,得拼命說一些得很難自圓其說,甚至是連自己都不相信的違心之論,真的很辛苦,但這些外交詞令又是必要的官式說法,就算睜眼說瞎話也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實在不容易。
你的解釋很糟!
在書中,李大維回憶一位和他認識多年的美國國務院高層官員,曾這麼跟他說:「你是我的朋友,但你的解釋很糟!」這句優雅的外交語彙,翻譯成白話,其實就是「你在胡扯!」
李大維擔任駐美代表時,第一個任務也是要修補台美間因2004年防禦性公投而倒退的雙邊關係,並重建互信。李大維在回憶錄中透露,其實,美方當時對於阿扁的所做所為的確是有微詞的。他說,美方表示,「美國了解陳總統為難之處,但安撫執政黨內的不同意見是國家領導人職責,這不應成為修改、變更政策的藉口。」美國的這段話,真是狠狠的打臉了阿扁總統。
而李大維聞訊後,也撰寫了長篇電文回報,電文中特別建議「我方應該正面處理兩岸關係、展現自我防衛決心,並避免高層意外發言,同時加強對美溝通。」
說真的,當我看到李大維回憶錄的這段文字時,心中跳了一下。駐美代表當然責任重大,其地位也絕不亞於外交部長,但再怎麼說,在呈送給元首的電文中,直言建議「避免高層意外發言」,真的要有很大的勇氣。
總統在國內放火
對此,李大維也在書中解釋:「外交官的專業、名節和操守,絕不能因為擔心忤逆國內長官、考慮個人仕途而扭曲事實、不實呈報,做到這點,才是最高的忠誠。」
外交官在前線作戰,總統在國內放火,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李大維自己就被突襲過好幾次,例如,2006年農曆春節,陳水扁總統發表談話時又突然拋出考慮廢除國統會、國統綱領,並打算以台灣名義加入聯合國。這樣的談話有如投下深水炸彈,美國國安會馬上打電話給李大維,表示無法坐視發展,要求我方澄清。李大維雖然依照外交部的指示回覆美方,但我方的解釋很難讓美國滿意。美國國安顧問海德利在閱讀相關報告後甚至批示:「荒謬!」兩字,顯見問題的嚴重性。
之後,阿扁總統又有所謂的「迷航外交」、「公投制憲」等等動作,都讓老美側目,也讓在美國工作的李大維疲於奔命。我相信,當李大維回憶起他這一輩子的外交生涯中,最驚險的一段歷程,絕對是駐美時期。
與元首間的互信
李大維回憶,相對蔡英文總統八年,台美合作無間,沒有令對方意外之舉,阿扁任期8年真是充滿變數。當然,這和國家領導人的性格有絕大的關係,但另一方面,蔡英文對李大維的信任,讓他在蔡英文時期能夠充分提供建言,並掌握對美溝通的分際與資訊,也是一大因素。
還是那句話,與元首間的互信關係很重要,有了互信的基礎,做起事來就容易多了。
讀完李大維這本回憶錄,對於他在宦海浮沉的經歷,不免讓我想起古書《中庸》裡的兩句話:「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
受到國家領導人重用時,李大維盡情展現他的才華;當他被打入冷宮時,他也將光芒收斂於內心,毫無怨尤。在這本回憶錄中,我沒看到李大維嚴詞批評過哪一個人,儘管我相信,他這一生之中,一定受過不少委屈,但就如同這本書的書名《和光同塵》,他把自己混同於塵世,與世無爭,不自矜珍貴。
國無道,至死不變
這又讓我想到《中庸》裡的另一段話:「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對照李大維,「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這兩句話,講的正是他的立身處事之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這兩句,講的更是他對國家的忠誠。
李大維雖然自謙他的行事是和光同塵,但在孔子的標準中,他不正是一位深具君子典範的強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