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有多久沒見媽媽了？她不想去計算。望著媽媽在寬大衣衫中明顯瘦削的身軀，她愈去計算，愈是算出了自己的疏離與不孝。
媽媽的咳嗽很嚴重，呼吸也很喘，吞下的藥又都吐了出來，媽媽顫抖著嘴唇說，「沒用的，妳顧叔就是不信，偏要到處幫我抓藥。」
她沒有答腔，就怕開了口，好像就等於默許媽媽和顧叔之間的情事。
媽媽的身體有著捂久的異味，連去浴室的力氣都沒有，起個身就喘個不停。她打了盆熱水，幫媽媽擦完臉和頸子，接著擦身體。在她的記憶裡，媽媽算是豐潤的，鄰居阿姨就羨慕過媽媽生完孩子還能保有好身材，眼前的媽媽明明才五十出頭，卻像她身後龜裂破皮的塑膠皮沙發，只剩下滄桑與皺褶。
甚麼樣的人生圖畫
媽媽那擅做女紅的手，在指尖和掌心起了繭，指關節蜷曲著，她怎麼也拉不直。媽媽咳了幾聲解釋著，「退化性關節炎，好不了了。」
秦染聯想起法國畫家雷諾瓦，晚年罹患關節炎，即使拿筆困難且不適，還是勉強留下一筆筆畫彩，他說痛苦會過去，美麗會留下。那麼，媽媽留下的又會是甚麼？媽媽的手用來洗衣、做飯、縫製衣服，還有，洗爸爸的腳，這是一幅幅甚麼樣的人生圖畫？
她把媽媽扶起來，背靠著椅墊，打算幫媽媽洗腳，洗去一個女兒的虧欠。她坐在矮凳上，邊洗邊打量媽媽的憔悴面容，直覺再不問出答案，怕就沒有機會了。
她特意放輕聲音，就怕打攪了媽媽刻意維持的平靜，「妳…愛過爸爸嗎？」
媽媽的眼眸在下垂的眼皮和魚尾紋之間，閃出亮光，很肯定地說，「他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
秦染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手中的毛巾落入水盆裡，濺出的水濕了她的絨布拖鞋。怎麼會這樣？竟跟她預想的截然不同。都這個時候了，媽媽還想隱瞞甚麼？
最偉大的女人
她下意識接著問，「顧叔呢？」隨即緊盯著媽媽的眼，企圖抓住媽媽的閃躲或欺瞞。媽媽沒有回答，只是皺著眉望了她一眼，似乎怪她怎麼提出這樣的問題。
然後媽媽彷彿交代遺言般，說她過世後，要葬在爸爸身邊，墳頭要種植跟爸爸一樣的桂樹。她依稀憶起媽媽每回幫爸爸洗完腳，都會抹上淡淡的桂花露，讓爸爸無論走往何處，足跡都帶著淡淡的桂花香。原來，桂樹是媽媽的最愛啊！
夜裡，她被心中的疑惑攪擾得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睡。天亮不久，她幾度考慮後，決定去找顧叔，弄清楚媽媽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答應她守諾
顧叔卻不肯給她答案，「我答應妳媽媽要守諾一輩子。」
她脫口而出，「我一直以為…媽媽愛的是你，而不是我爸爸。」
顧叔突然提高聲浪，嘶啞著嗓子喝止她，「不可以侮辱妳媽媽，她是最偉大的女人，她在我心裡就像女神般聖潔。」顧叔竟然毫不掩飾情緒地對著她掩面痛哭。
他們之間到底藏著甚麼秘密啊？秦染的身體一陣冷過一陣，寒流彷彿剎那間鑽入她每個毛孔，肌膚上冒出一個個的疙瘩。
顧叔這才知曉秦染多年來不肯返鄉，就是因為誤會了媽媽。為了解開她和媽媽的心結，顧叔很無奈地說出了媽媽刻意隱瞞多年的故事。
做形式上的夫妻
顧叔承認自己追求媽媽許久，可是媽媽只愛爸爸，她唯一想嫁的就是爸爸。
媽媽從國中開始就喜歡當導師的爸爸，爸爸心裡卻只有初戀情人，初戀情人嫁到國外後，依然念念不忘。媒人幫爸媽作媒時，媽媽高興極了。但爸爸當時卻半是跟初戀賭氣，半是自我放棄，認定自己的心都沒了，娶誰都一樣，他的無所謂態度，卻賠上媽媽一生的幸福。
媽媽努力很多年，依然無法感動爸爸，當然也走不進爸爸的心。原以為這樣至少可以相安無事地平淡過一生，未料，某年暑假，爸爸藉口到美國旅行，卻去見了當時離婚的初戀情人，還把那女人她接回台灣，在家鄉幫她安排工作和住處。
媽媽沒有犯過錯，對婚姻百分百的付出，爸爸不忍心提出離婚，只好壓抑著自己的感情，跟媽媽做一對形式夫妻，如同喝著白水般，無滋無味地維持生命。
即使如此，媽媽卻堅守這一份永遠得不到回報的愛情，爸爸去世後，她也持續守住秦太太這個名號，做爸爸的妻。
「我說我要照顧她後半輩子，她都拒絕了，我不捨得啊！那麼好的女人，卻得不到幸福。」顧叔抹著不曾停歇的淚水。
維持爸爸的形象
這時她才明白，為何一直以來，媽媽不願花錢購買爸爸的汗衫和內褲，而是自己買棉布裁剪打版縫製，為的是這些衣褲可以緊貼著爸爸的肌膚，即使無法擁有他的心，卻讓貼身衣物代替她包裹著爸爸，幻想著那一份假意溫存。
媽媽用自己的方式去愛爸爸，顧叔覺得那是折磨與無奈，卻是媽媽覺得的幸福吧！
爸爸的外遇，畢竟是背叛行為，媽媽用洗腳的方式幫爸爸贖罪，認為腳洗乾淨了，全身心就乾淨了。難怪她有幾次看到媽媽幫爸爸洗腳時，眼睛紅紅的，原來那就是爸爸去探望初戀情人的日子。
透過洗腳，媽媽獻上自己無聲的愛，也以為，爸爸沒有拒絕她的洗腳，就算是一種接納。偏偏爸爸那在暗處的畸戀黴菌，如同趾間的濕疹，纏繞不曾離去，在腳上四處張揚叫囂著，怎麼也滅不了，彷彿在向媽媽示威。媽媽該多苦啊！
離開顧叔的雜貨店，秦染的淚水隨著腳步沿路灑著，她扯不出自己的心肝肺，卻只能捶打著自己的胸口。她是怎樣地傷害媽媽呀？在媽媽痛苦傷心的那些年歲裡，在爸爸背叛媽媽的那些孤單時光裡，她竟然一刀又一刀地刺在媽媽的身上、心裡，媽媽沒有透露過一句真相，反而用她的愛去維持爸爸的形像。
錯過的歲月
眼見媽媽愈來愈虛弱，秦染不忍心讓媽媽知道她的秘密已被悄悄撕開封印，只好躲起來偷偷流淚，在媽媽面前努力擺出笑臉。
她特地跟公司請了假，照顧媽媽的最後時光，每天幫媽媽用熱毛巾擦身體、擦腳，餵食各式粥品，甚至努力搜尋記憶中跟爸爸相處的時光，說給媽媽聽，讓媽媽開心，盡力把錯失多年的愛，濃縮在分分秒秒間補償給媽媽。
期間，她接到阿威無數次的電話和訊息，說他要陪秦染一起照顧媽媽，她都沒有回復，她無法像媽媽那樣原諒背叛的阿威，只能讓自己的心留下一個空。
直到媽媽嚥氣，秦染用心地幫媽媽洗了最後一次腳，盆裡逐漸失溫的水摻和著她懺悔的淚水。她知道，錯過的歲月，再也挽回不了。
安葬媽媽後，秦染鎖上老屋的大門，把鑰匙交給了顧叔。
而她，帶回了媽媽親手縫製的兩套衣物，一套是爸爸的汗衫和內褲，一套是媽媽同布料的棉布衫，把它們摺疊整齊了，裝進印著愛心圖案的紙盒裡，放在她的衣櫃抽屜內，就好像爸媽終於相親相愛相守在一起。
當她刪完阿威和小琪的所有聯絡方式後，拿出泡腳機，注入水，插電，坐在沙發上。逐漸加熱的水面，映現出她模糊的身影，在這個異鄉，她徹底成了一個孤獨的影子。
端起泡腳機，將水倒空，打算晾乾了就裝進紙箱裡，連同回憶一起封存吧。
打開窗，一陣微風吹入，依稀透出淡淡春意，她深吸一口氣，在全新的季節裡，或許，她可以開啟生命的另一個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