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牽著手在中山北路六段漫步,緩緩走入夏末的夕陽裡。騎樓下的零碎影子,掩映在沿路白千層的滄桑中。
她仰起臉來望著他清亮的眉眼,不免思索著是否有一天他們終將老去?
一間間的店鋪,因為景氣的蕭條關了門,窗戶鐵條上的鏽斑,彷彿告訴路人,他們已經走入永遠歇業的魔障中。她晃著跟他交叉相握的兩隻手問,「我們的愛不會打烊吧?」
他卻把臉斜對著她,眼光殷切地說,「如果妳擔心,我們就結婚吧!」
她的手緊了緊,卻未鬆開。求婚如此輕描淡寫,沒有盛大的儀式。她不怪他沒有鮮花與戒指,而是在心裡算了算,兩人摺子裡的錢只夠買輛國產車,不足房子的頭期款,而她不想做房子的客人,想做屋主,在一個定點安居。
於是,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求婚,她選擇了沉默。
夜漸漸靠近了他們,陰影從鞋子一路蜿蜒向上,席捲他們的身軀,是時候說再見,各自回家。她不得不鬆開手,也鬆開了他手掌的溫度,搭上公車。不敢看他轉身,只好往自己的方向望去,隨著車身顛頗,寂寥一點點鑽進她的心。她只能回到單人床上,睡在單人被裡,期待下次再跟他牽手。
她不曾告訴過他,她不喜歡望著他的背影離去。
學生時讀朱自清的〈背影〉,蒼涼總是脹滿胸臆。當她來台北工作,爸爸送她到車站時,叮嚀她好好努力,做出一番成績,如果累了,就回家歇歇腳。她望著爸爸的背影,邊點著頭,邊把淚水也點落了地。她還沒擁有接爸爸到台北生活的條件,爸爸卻突然生病離世,她再也看不到爸爸那溫暖寬厚的背影,只剩孤獨。
她不曉得,他的背影能取代爸爸的背影,給她永不退去溫度的倚靠嗎?
秋天來到忠誠路時,她挽著他的手走在一棵棵的欒樹下,一陣風過,黃色的小花如黃金雨般紛紛灑落,而他沒有黃金送給她,只有唇角輕輕的吻。
他穿過繽紛的樹影說,「童年那綠泱泱的田地已經埋葬在運動公園的跑道下,以前我和同學還在這兒抓過蝸牛。時間是會飛的,在飛翔中,很多事物就改變了面貌。」
她明白他的意思,愛情會在蹉跎中逐漸淡了容顏,他想讓婚姻圈住彼此的熱度。她卻故意岔開話題問,「以後的孩子會有蝸牛可見嗎?還是,他們只會寫出蝸牛二字,卻畫不出蝸牛的模樣。」
他用左手拍了拍她勾住他的左手背,「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蝸牛了。」
一輛公車駛過他們身邊,月亮的蒼白映在車窗邊女孩的眼裡,透著淡淡的落寞,她的心卻被回憶刺得陣陣作痛。28歲生日那天,那男人從台中鄉下匆匆趕來見她,送給她一份精心挑選的禮物,悄悄問她,「願不願意讓妳的名字出現在我的身分證上?」
她還想留在台北繼續奮鬥,淡淡笑說,「我還年輕,30歲再說吧!」
坐在公車靠窗位子的她,望著那男人走向客運站的背影,眼睛突然莫名地泛潮,想要叫住他,卻忍住了,既然無法給他承諾,何必又給他希望?終究不願讓自己的夢想,跟那男人一起在鄉下小鎮中萎頓。
她回家洗完澡準備上床睡覺時,卻突然傳來那男人車禍的消息,起火燃燒的客運車把他一併帶走了,那男人的背影,成為留給她的最後記憶。那男人的媽媽事後跟她說,他的口袋裡藏著來不及送給她的戒指。她在電話這端不停哭泣,那次以後,她對象徵別離的背影有著莫名的恐懼。
公車已經駛過很遠,她打量著身邊的他,他頭頂的這棵欒樹提早落了葉,只剩下孤伶伶的褐色莢果,今年的冬天會很冷,欒樹可能熬不過寒風而枯萎,她還要繼續等到彼此枯萎嗎?
這次約會,他沒有再提及結婚的相關話題,他倆告別後,她踏上公車,忍不住轉回頭望他,而他,還站在原地,沒有把背影對著她。他跟她揮揮手,她繼續凝望,直到他終於轉過身,往他山邊的家走去,留給她一個背影。
急急下車,其實,她真的好想跟他一直挽著手,一起走回家。當公車在下一站停下,她往回朝著他跑過去,跑到他的面前邊喘邊抱住他,「我不想這樣看著你的背影離開。」
她已經錯過一次。這次,她希望他倆往著同一個方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