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全斌之所以寫這本書,源起於知名的美食作家妻子韓良露結束人間的旅程前,放心不下地交代他:「你要有一起吃飯的人。」
妻子走後,他失去對食物的味覺,沒想到舊雨新知紛紛主動送來食物或邀他聚餐,甚至煮飯給他吃。在大家的熱情催動下,他不僅逐漸恢復對食物的興致,更因濃濃的溫情而撼動內心。
2015年在妻子韓良露過世後,他創辦了南瓜國際,整理出版其占星系列著作。此外也戮力於文學創作,著有《當愛比遺忘還長》以及《謝謝妳跟我說再見》二書。2020年自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傳播學院院長一職退休後,除了旅行、寫作,繼續在Bravo電台主持廣播節目《朱全斌的燦爛時光》外,並以幫助他人開拓自我為職志。
「你吃了嗎?」在日常問候語中絕對名列前茅!華人是最重視吃的民族,早在春秋戰國時期,管仲就說過:「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民間也有「吃飯皇帝大」的諺語,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先吃飽飯再說,而遇到該慶祝的事,也是找個時間一起吃飯。
自幼習慣一起吃飯
從我有記憶以來,吃飯就是團體行為。兒時家中有八口人,每到用餐時刻都要圍著圓桌而坐,等大家都到齊了才舉箸開動。這個習慣是母親從她娘家帶過來的,我的外婆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吃飯一切都要按照中國的老規矩,菜都上桌了,一定要等外公先舉筷子,大家才能開始吃。
跟大人一桌感覺很拘束,所以我小時候最喜歡客人多的時候,因為坐不下,會另開一張小孩桌,坐小孩桌比較自在隨便,沒人注意你坐相如何,或有沒有守規矩。所以後來長大了,我還是喜歡跟晚輩蹭小孩桌。
坐在一起吃飯其實並不符合人的天性,這是文明的產物。君不見小娃兒吃飯時最沒耐性,還沒吃幾口就吵著要下桌,不想被拘束。文明一旦過了頭,過分注意禮儀而忘記了美味的重要,就有點本末倒置了。大家經常嘲笑英國人只有餐桌禮儀沒有美食,就是最佳的範例。
有人一起吃飯雖然是件好事,但是得有合得來的人作伴,不拘束,又感覺很自在。回想起來,那不就是坐在小孩桌吃飯的感覺嗎?
共食天經地義
吃飯也是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最好的方式。華人社會特別講究關係,吃中國菜,大家同吃一盤菜,同喝一碗湯,同飲一尊酒,不分你我,不熟的人一下子就變親熱了。在早年,也不作興用公筷母匙,沒人提衛生問題,因如果這樣一顧忌,關係就生分了。
小時候,祖父同我們住在一起,因為他曾患過肺結核,母親怕我們年幼抵抗力弱被傳染,所以雖然同桌吃飯,卻是「一國兩制」,總是會先分出一些菜來讓祖父獨享。為此祖父還很不高興,認為自己受到排斥。新冠病毒肆虐,大家都要分桌而食,感覺很疏遠,我現在才能體會,祖父後半生都是在這種心情下吃飯的。
華人從農業社會開始就不喜歡分食,傳統的中餐館總是擺滿了大桌子,單獨一人進去吃不但顯得怪還不得不併桌。共食好像是天經地義的,非不得已不會獨食。所以比較內向、自我的人在這種崇尚共食文化的群體中就比較吃虧,一個人吃飯是「宅」的象徵,會被貼上孤僻或者人緣不好的標籤。
留學始有外食經驗
我是四年級生,在我成長的年代,外食的機會不多,我的飲食經驗侷限於母親跟外婆的家常菜,一起吃飯的人也永遠是家人和親戚。我非常羨慕因為工作關係可以出去應酬的父親,以及偶爾會跟同事聚會的母親。我喜歡聽雙親講述他們外食的經驗,還有他們同事以及朋友的故事,外面好像有好大一片美食的天地等著我去發現。
我二十二歲赴美留學,這是我首次離家移居異地,吃的問題自然就要靠自己解決了。大部分時間我都是自己做菜給自己吃,除了看傅培梅食譜,母親也會在家書中詳述一些我想吃的菜的做法。每當有機會去舊金山和紐約,我一定會一頭栽進唐人街的華人超市,採購好幾袋的食材、調味料帶回我遠在奧勒岡州跟密西根州的學校居所。
獨立生活打理膳食
在餐館打工也幫助我認識了許多關於烹飪的知識。我喜歡在上工前跟餐館的同事共餐,也喜歡跟宿舍的同學一起下廚,在寂寞苦悶的留學生涯中,這樣的彼此陪伴提供我很大的支撐力量。
獨立生活讓我學會了打理自己的膳食,學成返國第一次開同學會,我泰然自若地在餐廳幫大家點菜,竟然被同學說我像個大人了。進入職場開始有應酬,外食的經驗漸漸多了,我也開始會請家人一起上餐館,讓他們在家常菜之外也嚐嚐鮮。
而我比較豐富的飲食經驗也讓我有機會交到許多朋友,其中還包括了我後來的妻子。
美食飯友變夫妻
我的妻子韓良露是個對吃有極大熱情的人,她不只對食物本身狂熱,還會關注食物背後與風土、民族、歷史相關的學問。我常取笑她是飲食知識癖,但不得不承認她是比較幸福的,因為同樣一餐飯吃下來,她不但滿足了味蕾的需要,還有精神上的收穫。
在七○年代末,留學回國的人不多。因為我在妻子的朋友中是少數擁有國外飲食經驗的,她便三不五時地要我帶她去當時一些美式、歐式的餐廳吃飯,基於對美食的共同愛好,我們很快地變成了飯友,進而相戀成為夫婦,這可說是因「吃」而媒合的一段姻緣。
然而妻是個寫作者,很重視私有空間,因而也喜歡獨食。剛認識她不久,她就對我說過:「天下最幸福的事就是手上拿著一本書,一個人吃飯。」
一起吃飯最幸福
不過一旦決定要邁入婚姻,她便努力適應生活中兩個人一起吃飯的常態。三十年的日子中,我們朝夕相處,一起共餐的次數應不下於三萬頓吧?我們一起旅遊,嘗試沒吃過的菜,開拓新的飲食經驗。在餐桌上,我們總有聊不完的話,有時交換生活心得,或是重複著老話題,卻總也不膩。
一起吃飯是維繫著我們情感的日常,我們形成一個小世界,感到自給自足,雖然跟朋友吃飯的次數少了許多,但似乎這樣已經很滿足了,不必再向外求。
在她離開前不久,有一天她對我說:「我覺得天下最幸福的事就是可以跟你一起吃飯。」但是老天爺另有安排,我們可能已經把配額用完,不得不結束一起吃飯的日子。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忽然她就要結束人間的旅程。行前她放心不下地交代我:「你要有一起吃飯的人。」
要有一起吃飯的人
從喜歡獨食到走前如此肯定共食的重要,妻子應是覺悟到人不必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做自了漢,與他人建立感情的聯繫也很重要,而一起吃飯正是通往跟他人連結的最好途徑。跟我一起共食了三十年的時光,非但沒有讓她喪失自我,反而讓她更關心他人與這個社會,而她的創作也更充滿人的溫度。
雖然妻子這麼叮囑,我內心卻沒有把握。妻子走後,我感覺對食物喪失了味覺;因為怕觸景傷情,也不敢去以前一起常去的餐廳。沒想到原以為已被我倆的小世界疏遠的朋友卻紛紛出現。
他們有的送食物來,有的邀我一起聚餐,學生們也主動表示要煮飯給我吃。原本沒有太大興致的我,想起妻臨終的交代,對於他們的好意總是不忍拂去。次數一多,我竟然也就逐漸康復了。
年紀大要有酒肉朋友
然而療癒我的,不只是美食的滋味,而是在酸甜苦辣鹹之外,可直接撼動我心的濃濃溫情。本來一起吃飯就只是個藉口,食物也不是重點,他們只是想陪陪我,讓我散散心。而在他們的情感催動下,我發現原本就是個吃貨的我,也逐漸恢復了對食物的興趣。
在人生孤獨的旅程中,到了暮秋之際,與其孤單地獨食,不如有三五飯友,陪著我們一起吃喝,敞開心胸,發抒一下內在的苦悶,一頓飯下來,生活中好像也沒那麼多過不了的坎。
難怪有人說,人年紀大了一定要有酒肉朋友。孔子說:「友直,友諒,友多聞。」朋友正直、寬大跟見多識廣固然好,但是到了看破紅塵,歷盡滄桑之際,我們人生追求的應該不只是識見,而是能夠返老還童,有如小時候那般開懷了。
吃飯不僅僅是幫助我們維生,或不止於讓我們享受口腹之欲,透過與他人共享,它更是情感交流的平台,讓我們感覺到愛與被愛。我們常說「人生況味」,何不透過一起吃飯,大家一起好好來品味人生吧。
夜已深,宴席還正歡
@蔡珠兒/飲食文學作家
斌哥是個優秀飯友,人緣好,性格隨和,閱歷多又好奇,跟誰都百搭有話題,也什麼都能吃,懂行卻不龜毛,心胸和胃口,皆寬廣開放,跟他吃飯總是自在快意。
他又是個好主人,去南村落作客,除了豐盛的佳餚,有趣的朋友,我最喜歡的,是飯後端著酒,攤在客廳沙發,聽著爵士樂沐著暈黃燈光,清談閒聊,話題如煙火在夜空迸射,相互激盪、調侃或療傷,斌哥靜靜穿插其間,給大家添酒倒茶補零食,氛圍安心愉悅,讓人夜深還不想離去。
所以講起吃飯,斌哥寫來最在行,也最好看。我回台北數年,和他吃過無數次
飯,這本書裡提到的餐席家宴,有不少我也在場,例如每年「生月慶」(的其中一趴),大廚來揮灑的餐會。而冬日歲暮的「粉豆腐宴」,用六種蔬菜細切慢炒,裹入油豆腐,再與肉排、芋頭和自磨米粉上籠蒸透,細膩費工,是朱家特有的祖傳菜,令人齒頰留香,尤其難忘。
人的滋味
這本書有很多盛饌美味,但更重要也最可口的,永遠不是吃,是人,滋味無法
單獨存在,必須依附介質載體,透過記憶情感,才能深刻完整,燁燁發光。
翻讀此書,有如穿越斌哥的飲食史,走進當年的朱家廚房,聞到「麥冬嘎嘎」的肉餅香;然後又來到美國的打工餐館,闖入他倫敦家裡的聯合國聚會,聽到良露姊爽脆的招牌笑聲;甚至跟著他返鄉,探訪興國和南昌的贛菜;酸甜悲欣,諸般況味,夾道迎面撲來。
跟誰吃什麼才是重點
然而,他並沒寫成食味追憶錄,絮絮細談「我吃過什麼」,此書最殊異動人之
處,在於亡妻後的轉折,「我跟誰吃什麼」才是核心重點。良露姊走後,和斌哥「一起吃飯的人」,咨爾多士,濟濟一堂。
有他的老友同學旅伴,也有門生基友晚輩,不只人氣興旺,而且異質多元,跨越世代、性別、國籍和階層,所以餐桌上會出現自煮的埃及菜,手工的果仁蜜酥(baklava),以及電影中的菜色等主題,食味與話題,更加廣闊奔放。
吃飯很強大,除了惱人的熱量,還有不可言喻的能量,能媒合生疏,黏合情感,
癒合創傷,帶來歡愉和成長,但這也要看用什麼態度吃。大家都羨慕斌哥食運亨
通,這固然是福報,但我想,更因為他不忮不求,不勢利,沒心機,對人寬厚平等,又常保新鮮好奇之心。至於他深不可測的食量,那就是老天爺賞飯吃,我沒話可說了。
(興韻/輯)
《人生需要酒肉朋友:一起吃飯,不見不散!》
作者:朱全斌
出版社:天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