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祖蔚請問,鍾孟宏—揭露大導的「怪」與「甜」

胡幼鳳 / 前台北電影節總監、楊士琪紀念獎主委 2021/04/19 09:09 點閱 3738 次

平日話不多的鍾孟宏導演,在重量級主持人藍祖蔚以電影美學的深度引導下,話匣子打開,掏心掏肺暢談三小時,周末(17)下午在光點華山電影館這場楊士琪紀念獎年度講座「請問,鍾孟宏…」,現場座無虛席。

國際大導李安自稱是鍾孟宏的影迷,一個多月前就曾親訪鍾孟宏,並錄成半小時影片在youtube上推介正在Netflix上播放的《陽光普照》,盛讚鍾導作品,堪稱空前。而現為國家影視聽中心董事長的藍祖蔚則是精闢地解析所有鍾導的電影,包括紀錄片《醫生》、五部劇情片《停車》、《第四張畫》、《失魂》、《一路順風》、《陽光普照》、短片《迴音》(10+10),梳理其中的美學印記及創作脈絡、一再出現的生命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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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右)自稱影迷,親訪鍾孟宏,讚他的電影集詭異與詩意於一身。(phone by youtube)

鍾導感動地說:「電影導演有時是無心的揮灑,但經過影評人這樣仔細的脈絡梳理,重新回看自己,非常感動。」

鍾導的「甜」與「怪」

鍾導的公司叫「甜蜜生活」,連片名字體,都自創「甜蜜體」,由片名大小也能窺見他的自信,從初期片名打得很小,近作《陽光普照》片名卻大到快溢出銀幕。

為刻意突顯幕後工作人員的重要性,把「跟焦師—劉三郎」字幕打得斗大,卻把「鍾孟宏導演、編劇」打得小小的,每個鏡頭呈現都有深意。

鍾導的電影中常有卑微的小人物,經歷匪夷所思、荒誕不經的情節,像是《一路順風》中許冠文飾演香港人來台移民的計程車司機和乘客納豆,開車時看到路邊有人排隊以為是買吃的,也下車跟著排,意外闖進黑社會老大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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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順風》劇照

鍾導說:「我只拍我知道的事,有些故事真的發生在朋友身上,或是朋友轉述的真實故事。但導演用影像講故事時,一定要有自己的觀點,要讓人有劍刺心臟的感覺。」

暴力鏡頭背後

他電影中不乏驚悚的血腥、暴力鏡頭。他精心設計《陽光普照》中的第一場驚悚畫面是一隻被砍下的手掉到火鍋裡,令人震憾難忘,但他不認為是暴力,反而認為是黑色喜劇超現實的呈現,他讓劇組在火鍋下裝置機關,讓那隻手掉進沸滾火鍋中還會動。

鍾說:「暴力鏡頭會使人興奮、著迷,帶來意想不到的影響,在電影中是必要之惡,也是無可迴避的現實,但我主要不是為了呈現暴力的刺激而已,而是要大家探討暴力背後產生的原因及帶來的影響。」

創作靈感來源

不拍片時他喜歡騎著單車或搭捷運到處逛,觀察路上的陌生人,隨興搭訕聊天。有次他在松菸看到一位老者反覆數著手中鈔票,他看了許久和老者說:「你不必再數了,是25張」,嚇了對方一跳。

開拍前他常會大量閱讀書籍,包括磚頭式的文學小說或推理小說,在書末頁親筆製作人物的索引表,讓主角出場不錯亂,一面閱讀一面腦中自建畫面,「也許看似與將要拍的電影無關,但在閱讀中卻常捕捉到靈光乍現的靈感。」

愛和各種人聊天聽故事,開拓了他編劇的想像力,讓他更瞭解人生不是刻板印象所能界定。就像大悲至慟未必令人號啕痛哭,朋友親見兒子死於意外,夫妻倆並未流淚,反而是一直喃喃自語「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因此他要求演員不要帶著自己的包袱來。

他「不排戲,不試戲」,但會耐心一直拍演員,直到他們給出最真實動人的演出,讓演員如獲新生,演技被開發到更高層次,最後因而得獎。

生命議題來自孤寂
「父子關係」由《醫生》至《陽光普照》,一再在鍾導電影中深度呈現。而美麗的陽光穿雲而來,也千姿百態在他每部電影中有如美學印記。

鍾導說:《失魂》在描寫「上一代與下一代常有不解的鴻溝」,他在屏東鄉下農家長大,童年時覺得八月驕陽酷熱有如煉獄,他常面對三合院的曬榖場空無一人的寂寥,渴望著親情或友情陪伴。他認為他電影中捕捉到的陽光美景,常是現實中陰暗面的反差,也代表主角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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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劇照

上大學的女兒跟他說:「相處時要把我當你的同學」,他會試著跨越代溝去理解年輕人的想法。而面對九旬老父對來日無多的歲月悲嘆時,他只能安慰他「不要想太多」

鍾父原盼他捧鐵飯碗當公務員,但他高三就立志要拍電影,北上在師大附中讀書時,常因小事被記過,通知單寄到南部家裡,常令農田裡工作的母親沮喪。

一家人原本寄望他做讀書人有出頭天,他赴美留學時,父親交給他五十萬畢生積蓄當學費,但在美國念電影超貴,這點錢他一學期就花完了,後來當卡奴才念完電影碩士,回到台灣接的第一份工作月薪卻只有兩萬八,為不讓雙親失望,他謊稱月薪六萬五,學成返國卻未拍電影先拍了多年廣告,實是生活所逼。

攝影風格李安讚

鍾導說:「電影會跟著導演一輩子,餘生要拍讓自己沒有遺憾的電影。」

鍾導每部電影幾乎都自己擔任攝影,建立了傑出的影像風格,他澄清自己不是攝影出身,而是有次拍鞏俐的紅酒廣告,為趕鞏俐的時間,攝影只顧忙著打燈舖軌 卻忽略他的指示,最後還反嗆他「要不,你自己拍」,激發他自己扛機掌鏡。

有懼高症的他還常要登上七十公尺的吊臂車去拍攝,自己身兼導演又掌鏡,他覺得最大的好處是省了三分之一的溝通時間,可以讓他多花時間與演員溝通相處,找出他們最好的演出,但令他生氣的是因為身兼導演、攝影、編劇在申請電影輔導金時編列預算,還會被指圖利自己。

他高超的攝影風格讓人看到前所未見的台灣,李安知道他在美國是學藝術電影的,讚他的影像風格集詭異、神秘、詩意於一身,非常獨特,甚至說要向他學習。

鍾導說剛由國外返台時,初覺台灣很亂、很爛,但是後來他四處找景,卻發現在任何地方呆上半小時,就會發現美景與趣味俯拾皆是,因此他絕不會移民。

深情讓電影人物活下去

他透露有次半夜接到某大國際名導簡訊,他當時正在枋山訪友,半夜兩點和朋友在釣蝦場烤著鮮蝦聊天,非常愜意,他的回訊令對方艷羡讚嘆:「全世界只有台灣才有這種幸福。」

鍾導說:「我常常會關心電影中那些人物的未來」,他深信他創造出來的人物在另個平行世界中真的活著,不捨在電影中就結束他們,因此他的電影會用開放式的結局,希望在沒有編劇他的操縱下,他們能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