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總有分手道別的時刻。無論是「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或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都是古人送別故舊好友的無盡感懷，黯然消魂，唯別而已矣。
好友莉姻罹癌多年，這幾年情況轉壞。也因此，我與妻早有心理準備，尤其莉姻是妻最好的朋友，這些年來，能夠相聚、能夠陪伴的時間，她比任何人都珍惜。然而，我們很清楚，「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但是遲早會到珍重道別的時刻。而今那個時刻到來，我們還是花了許多力氣來接受。
馬勒第九的告別
我想起小說家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書中那從未明說，但那如同恆光一瞬的溫暖友情。私家偵探馬羅，為了向一個他認定的好朋友，一個生命中難以忘懷的萍水相逢夥伴道別，做出了外人難以想像的努力與犧牲。那是一段漫長的告別，對一個生命中重要友人，竭誠盡力的道別過程，如此漫長，以致根本無法遺忘。
最近十幾年，每當有認識的朋友離世，我都會聆聽馬勒第九號交響曲終（第四）樂章。這是馬勒告別塵世的「天鵝之歌」遺言，尤其這個樂章，宛如馬勒寫給人世間的輓歌，絕美的旋律如同告別的聲響，最後部份「在遠處的天空，日子將更美好，音量更見柔弱，音樂漸漸消散，最後至萬籟無聲。」
描繪生死的樂章
馬勒 1908 年創作此曲時，留了一段文字在第一樂章總譜：「喔青春！消逝！愛！消散！」（ O jugendzeit! Entschwundene! O Liebe! Verwehte!）充滿了依依不捨的眷戀，與對生命即將逝去的喟嘆。後世評論家認為，馬勒在第九號交響曲揉合了他對生命的喜悅與死亡的平靜，創造出超脫塵世的音響，以及屬於自己的生命哲學。對我來說，這是一首描繪生死，近乎完美的音樂。
六年前，美食家王宣一在國外猝逝，當時還在政府的我，協助聯繫有關單位幫忙家屬，在那一天的空檔，我就聆聽馬勒這個樂章來悼念她。生命中有很多精彩的萍水相逢，但有一些偶爾出現過的人，即使緣份就這麼一點點，但在我們生命中熨暖過的溫度與重量，可持之恆久遠。
宣一姐就是這樣的人，她溫暖、誠懇、親切，幾次交會時領略到的暖意，讓我迄今難忘。
死生契闊
莉姻與我們認識更久，生命交會更深，她離世的隔日，我也以聆聽馬勒第九號交響曲的終樂章來悼念她。這一次，我選擇偉大指揮家阿巴多（1933~2014）指揮柏林愛樂的版本。生死契闊，是人世間最難解的萬千謎語，大多數的馬勒演奏都在執著於生死之間，阿巴多的馬勒第九，則是最參透生死的一個版本。尤其是樂曲結束到音樂消散前，全場靜默的片刻。
「別了。朋友。我不說再見。我在別有深意的訣別式中道過再見了。那時我道別，感覺很悲哀、很寂寞、很決絕。」這是馬羅最後跟他的好友說的一段話之一，讀到這裡時，那種深邃，讓我淚想流都流不出來。
我們跟莉姻的友情，宛若生命中不多見的閃電，即使一閃即逝，但它閃耀著我們心頭裡，多數時刻已經隱而未顯的晦暗光芒。如此甜蜜，然而卻又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