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那婦、那狗——耶穌「種族歧視門」釋疑

邱慕天 2020/09/20 08:58 點閱 2467 次

耶穌基督降世拯救世人,被認定是聖人的標竿、人性的燈塔,但馬太福音曾記載耶穌講了一段乍看相當侮辱人的話語。很多的解經只能望文生義地強解。取決於你認定「耶穌不會有錯」或「耶穌也會有過犯」,形成不同的說法。

馬太福音著名的難解經文是「耶穌罵人是狗」(太15:21-28)。不少「反派」解讀在耶穌對應外邦人偏狹、惡劣的態度大做文章,用以支撐「基督有誤論」或「發展基督論(evolutionary Christology)」的神學。

但傳統上為了維護「基督無誤論」而先行的解讀方式,也摧殘了福音書的脈絡。其實從專業的聖經神學素養入手,這不是一段難解經文,反倒更深化我們對救恩歷史、對新舊約貫通和「教會」本質的理解。

▍費解的外邦之行
這裡,耶穌在猶太境內展開天國性事工後(太10),接連地遭遇了很多激烈的意識形態衝突(「屬靈征戰」),其中包括:
A. 猶太教當權派的法利賽人(馬太12、15:1-20)
B. 猶太百姓的心硬和抵擋(太11:14-30、13:53-58)
C. 猶太人最後一位先知「施洗約翰」時代的結束、他與耶穌之身心的遠去(太11:1-13、14:1-12)

在這些事之後,耶穌忽然「(短暫)撤退」到屬於古代敘利亞迦南地的推羅、西頓境內,立時遭遇到一位迦南婦人(敘利亞-腓尼基裔)的糾纏。因為她的女兒「被鬼纏得很苦」,於是跟在耶穌後面不斷逼人地叫喊(κράζω),求耶穌憐憫。耶穌卻「一言不答」。

跟我們通常理解的耶穌很不一樣,令人不安,也很難接受:一向慈愛憐憫、救死扶傷的耶穌,為何對這位急迫有難的婦人毫無憐恤之心?

▍門徒的理解
根據福音書緊接的記載,門徒也無法接受耶穌一反平日的表現,於是上前關切(ἠρώτουν),讓耶穌打發她離開。關於所謂「打發」(Ἀπόλυσον)一詞意味甚麼,出現了兩種解釋:

A. 「把她趕走吧!因為她撕心裂肺地嚎叫讓我們心神不寧!」
B. 「趕快允了她的要求吧!因她纏著我們,不會因為你沉默就善罷干休。」
在這兩個選擇當中,比較好的解釋是 [B],原因是「打發」一詞的希臘原文詞性是「第二人稱單數祈使語氣」,是門徒請「耶穌個人」採取的行動。

換句話說,如果只是要「驅趕」婦人的話,門徒的用詞應該會是「第一人稱複數祈使語氣」:「我們」攆走她吧!(你下一個指令,我們就動手!)

而耶穌的回話邏輯,更證明了他係針對「門徒催他趕快給婦人行神蹟」的請求做回覆。他說:我就沒打算理她一個外邦人,因為「我奉差遣,只到以色列家迷失的羊那裡去」(24節)。

真相大白!原來耶穌對婦人請求不理不睬,是著眼在她外邦人(迦南人)的族裔身份!這婦人當下也是頓時明白什麼的,於是就前來拜耶穌說:「主啊
(Κύριε)!幫助我!」——經文再次讓我們注意,外邦迦南婦女稱猶太人耶穌對於她擁有某種主權地位的「主」,這用字在文化和政治上並不尋常。

▍救恩A計畫:從「選民」興旺普世
我們必須知道,在整個新約神學的信息中,耶穌的救恩的確也是向著外邦人、向著普世去的;但舊約到新約間顯示這是個有發展過程的計畫:上帝原是定義透過猶太民族(亞伯拉罕)的光照,將世上萬國萬民收聚在那獨一真神的羽翼下。
「以色列家迷失的羊」並不是說「以色列家有些個別的羊需要拯救」,而是「整個以色列國族是一群失去方向、忘記自身任務使命的迷羊」(參以賽亞書53)。

耶穌指出他短暫在世,乃是聚焦「彌賽亞」(意為猶太國族的受膏者-先知、君王、祭司)的任務,恢復上帝透過「以色列之父」亞伯拉罕設定的盟約,讓猶太民族「成為那個讓地上列族萬邦可以因你的後裔得福的榮耀樣式」(創 12:3、22:18、28:14;徒 3:25)。

耶穌不是認為外邦人不配在神的家中,而是強調彌賽亞工作的次序順位( 參 J. Munck, Paul and the Salvation of Mankind, 1959); J. Jeremias , Jesus’ Promise to the Nations, 1958)。被興起彌賽亞的子民,才再向外去幫助搭救世上其他的有需要的群體。

這層對彌賽亞事工的理解,就是在所謂最普世、最希臘化、猶太民族特色淡薄的約翰福音,也有鮮明註記。耶穌對同樣是非猶太本族撒瑪利亞婦人談及族裔神學問題時,強調「救恩是(先)從猶太人出來」(約 4:21-22);儘管「時候將到,在上帝的新秩序中,凡俗分界將被打破超越」,但在耶穌與外邦婦人展開對話的時刻,這還沒有發生。

▍外邦迦南婦女「正確的彌賽亞認知」
「迦南人」(包含腓尼基、非利士族)身份意味著什麼,2000年前原初的聖經讀者是很清楚的:從約書亞率領以色列人回歸的征服開始,兩個民族就處於上千年的文化對抗。後來他們被趕到北非的迦太基、最後一個政體滅絕於西元前 146年。在耶穌降世的羅馬帝國時期,只剩下血緣的後裔生存在今日的敘利亞、黎巴嫩境內(類似今日東北滿族人、台灣原住民;仍有族裔認同、但政治主權的實踐可能性已經被消融)。

這位婦女理解,作為歷史上敵對猶太人、用異教信仰對抗和破壞耶和華崇拜的民族,迦南族無權享受與猶太人立約之彌賽亞的服事。耶穌對婦女的回話:「不好拿兒女的餅,丟給狗吃」(26節),也建立在當事兩造與當代社群共有的文化認知默契上。

就像網路聊天的文字紀錄,因失去表情語氣線索產生的詮釋差異可能天南地北。如果我們欠缺歷史文化知識、只閱讀冰冷的翻譯文字看對話,便以為耶穌是以冷淡、傲慢的語言暴力待人。

然而若耶穌是帶著猶太種族主義框架來到推羅西頓,不可能才在前面剛剛對著(哥拉汛和伯賽大的)猶太人兩度拔高推羅西頓的地位。

「哥拉汛哪,你有禍了,伯賽大阿,你有禍了,因為在你們中間所行的異能,若行在推羅西頓,他們早已披麻蒙灰悔改了。但我告訴你們,當審判的日子,推羅西頓所受的,比你們還容易受呢…」(太11:21-22)

從鄰近的上下文我們已經知道,耶穌是刻意「撤退」(ἀνεχώρησεν)到推羅、西頓的(21節)。這詞是一種戰術性的撤退,而不是無目的漫遊、逃竄。馬太福音記載耶穌事工的特色是「進退有據」,很多次的「撤退」(2:12, 22; 4:12, 12:15, 14:13)多半是為著讓適切的事情在適切的時候成就而進行的刻意計畫;有時是為了避免民粹的群眾逼他作王、避免跟法利賽人過早的衝突而使信息失焦,有時是這樣在外邦境地中「以退為進」地顯明「巧妙的神意,高過人的宗教思考慣習」。

▍救恩B計畫:從基督的揀選重新看「選民」
馬太福音作為一本聚焦寫給猶太的人福音書,從耶穌的作為「大衛王的後裔」論證他的彌賽亞身份,有一個非常核心的神學信息,就是告誡猶太人(擁有選民特權身份)的不知恩、「神在福中不知福」。

如此,方才襯托那些「猶太人瞧不起、看不上眼的小民、孤兒寡母、外邦人」,反倒展現對上帝大能的敬畏和真知灼見,並且要因著猶太人「怠忽長子的名分」而領受到宴席的門票、恩典的祝福。

馬太福音後面,耶穌繼續講了各式各樣的比喻,都是一而再而三地從不同面向陳述這個「局」、這個「奧秘」:

A. 「在前的將要在後,在後的將要在前」(19:28-30)
B. 葡萄園的比喻(20:1-16)
C. 「不結果」的無花果被咒詛(21:18-22)
D. 兩個兒子的比喻(21:28-32)
E. 兇惡園戶的比喻(21:33-46)
F. 娶親的宴席(22:1-14)
G. 嘆息耶路撒冷(23:37-39)
H. 善僕與惡僕的比喻(24:35-51)
I. 十童女的比喻(25:1-13)
J. 遠行的王的比喻(25:14-30)

▍救恩B計畫:誰把聖殿變匪穴?
耶穌「潔淨聖殿」(21:12-17)是另一段常被片面錯解的難解經文,因為這裡耶穌像是情緒失控一樣在聖殿內對祭品販子發飆驅趕。

耶穌引用以賽亞56:7和耶利米書7:11,說「上帝禱告的殿,被他們變成匪(λῃστῶν)窩」。
不做研究,我們會以為耶穌指控商販發宗教財。但若耶穌意旨「金融犯罪」,原文應該要是「竊賊(κλέπτης)」一字;而「匪類(λῃστῶν)」是猶太史學家 Josephus 描述一世紀猶太民族起義暴動者的字眼(參 G. B. Caird & L. D. Hurst, New Testament Theology, 1994, p.395-6)。耶穌指涉的是容許聖殿成為買賣市集的這群人的如「匪類」的政治文化心態。

從耶穌所引的耶利米書原脈絡,耶穌惱怒的乃是:當代這些人躲在「聖殿」地理文化的宗教象徵符號下、獲得虛假的舒適安定感;上帝的殿本來是「萬族萬民禱告的殿、朝覲神的地方」;但不僅文士添加的繁文縟節堆砌了文化高牆,更過份是攤販市集把聖殿外圈的「外邦人院」空間都佔掉,使外邦人們在生理、心理上更難到聖殿親近那位世上的獨一神。

一個應該把神的祝福帶到世界四極的使命民族,今剩下「匪類」的偏安心態。千年前大衛、所羅門王名揚四海、權傾一時,為耶和華神獻殿的神學開闊格局,蕩然無存。偏狹猶太民族主義和自卑轉自大的自溺情結,挾持了這份世上最古老的天啟一神信仰。

因此,當耶穌「退開」這些人,刻意到他提過的推羅、西頓,與那有大信心的迦南婦人會遇,乃是饒富深意。 這一來自被認為集體宗教道德敗壞的迦南族裔、以色列人民世仇、孤苦且無學識的寡母,居然劈頭稱耶穌為「主啊、大衛的子孫」。
這裡稀奇的是,她如何突破文化侷限,在「理性認知」和「情感意志」上同步肯認耶穌「彌賽亞」正統性——耶穌在猶太人當中展現神蹟、苦口婆心教導,卻不被接受的職分。

婦人話中所具備的見識和信念,其實已經具備蒙大恩的容量;但門徒並沒有跟上婦人的視野,也不知道耶穌此行有意帶出的反差功課,只感到她情詞迫切叫喊叫人厭煩、要耶穌「快快行了神蹟、讓她罷休」。「吵得讓人不堪其擾」絕不是獲得神蹟賜福的正當性,因此耶穌要門徒往上帝佈施恩惠的原則性更深地去探究:「我若不救這婦女,是為什麼?若我救這婦女,又是為什麼?」
畢竟彌賽亞的使命,原是要先恢復以色列;再讓以色列去幫助像她這樣的人。於是他對婦人說:「不好(Οὐκ ἔστιν καλὸν)拿兒女的餅,丟給狗吃」,是讓她「排隊」。

▍救恩B計畫:寵物的「竄位」
然而,以色列此刻如爛泥扶不上牆,對眼前婦人來說,上帝救恩的A計畫當然是緩不濟急,也無法真正解釋耶穌出現在推羅、西頓的用意。彌賽亞既然來到這裡駐足,又怎麼可能令迦南婦人回去「排隊」、等以色列復興得力後,再享受神恩?

因此肯定,耶穌要在這裡「發球」給那個稱呼他為「大衛子孫」的迦南婦女,就像他挑戰那稱呼他為「良善夫子」的人一樣,要引出他們正確的回話回擊,交織成為福音書當中「神的大能+人的信心跳躍」一篇精彩交響樂章。

婦人既知她以迦南人身份來向「猶太的彌賽亞」求恩的角色,如同「寵物」一般不應該與「親生孩子」同桌而食,立刻機智且不失謙卑低微地答道:「主啊,不錯!但狗也吃他主人桌子上掉下來的碎渣兒。」(27節)這話是如此地震古鑠今!那些猶太人讀了千年的摩西律法和先知書,認不出且抵擋那到來的彌賽亞;但這迦南婦人毫無疑問地抓住了信心的繩索。

她認識耶穌,但並沒有為著女兒附鬼的問題闖入猶太境內(推羅西頓距離猶太境有50公里以上);可是當耶穌「退」了過來,她便知道這是屬於她不能錯過、蒙恩的機會;而且「我女兒的康復只不過是屬於你這位大能君王所要施行拯救的力量的一小塊碎屑。」

我們家中有孩子又有 寵物的,都知道兩者享用食物、沙發和各種家庭設備的順位有別。狗狗也知道不能因為餓了就強搶餐桌上家主給小主人預備的食物。但聚焦恢復以色列的彌賽亞此刻來訪,那難道不是刻意落下的麵包屑,給她有機會享用到嗎?

▍認識聖經神學:揀選是聖召,是禮物也是義務
當我們在整個聖經歷史神學和馬太福音的信息背景下理解這段經文,就會充分明白:
耶穌既沒有要無故試探婦人(「神並不試探人」);也不是帶著被迦南婦人死纏爛打「開了心竅」,才從此「擴大了自身對上帝國度的理解,走出狹隘的猶太民族觀」。
當我們在整個聖經歷史神學和馬太福音的信息背景下理解這段經文,就會充分明白:
耶穌既沒有要無故試探婦人(「神並不試探人」);也不是帶著被迦南婦人死纏爛打「開了心竅」,才從此「擴大了自身對上帝國度的理解,走出狹隘的猶太民族觀」。

不。從一開始耶穌就有完整的意圖,要讓迦南婦人因信蒙恩的見證,翻轉我們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的宗教意識。整個馬太福音,要告訴我們的,也是以賽亞書、羅馬書、整本聖經貫穿的信息:(外邦)基督教會被「嫁接」在猶太民族的枝子上、成為「亞伯拉罕的(屬靈)後嗣」,是大哉而敬虔的奧祕!

曾經,猶太人以為身為亞伯拉罕血緣後裔、擁有全部摩西律法啟示、大衛聖殿的看守者,就能把上帝的能力恩典和榮耀「固守」在自己的文化民族概念中。但當彌賽亞來,他可以繞過那些怠慢神恩之人,而依然成就了上帝對亞伯拉罕、摩西、大衛的盟約,就是祂要救贖世界的心意。

原來這段對猶太人批判勸誡的福音書,也是給予今的「基督徒」、從小受到關愛的「信二代」、出身與教育資源好的中產小康族群…的深切訓誨:
「少種的少收,多種的多收,這話是真的。」(林後 6:6)一旦我們陷溺在舒適、偏狹、自我安樂,忘記了之所以領受諸多天恩,是為了更多地往圈外分享、擴散並祝福他人,我們就形同不在意天國宴席珍貴門票的碌碌汲營者、形同不結果的無花果樹、形同搞小圈圈把「上帝」豢養在聖殿建物的匪類、形同我們鄙視的文化種族主義者。

神不僅隨時能興起那些我們以為污穢、悲賤、愚拙、不配的人,成為祂恩典流通的管子,也要叫那些見證成為我們定罪的審判、使我們羞愧。

基督在世與人的會遇,猶如一份大禮;迦南婦人的信心回應,當震撼的不是耶穌,而是我們。那帶著信心為海量容器的,就領受豐盛成為富足。那怠慢應對而縱放機運的,就將繼續在自己的庸碌中愁煩。那已經在特權環境中,卻無視基督要呼召打破成見和舒適圈走出的,就要發現自己在基督救贖的新創秩序中被顛覆順位、沒收席次。

正如約翰福音開頭引言所說:「他到自己的地方來,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1:11)「凡接待他的,就是信他名的人,他就賜他們權柄,作神的兒女。」(1:12)
有耳可聽的,就應當聽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