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一的時候，就被媽媽送到山上的私立學校住校，一週五天以學校為家，直到週五黃昏，媽媽才來接她回家。

其他同學的家長都是提早或準時來接，只有她的媽媽，卻經常遲到，她每次的理由都是塞車、臨時加班、肚子痛、扭到腳、臨出門老闆找她….，反正理由一大堆，好像媽媽做了一個籤筒擱在車上，每次閉著眼抽一個籤，看要找哪個理由搪塞她。

媽媽不愛

其實她都明白，媽媽根本不喜歡她，或許是把對那個讓媽媽懷孕卻又拋棄她的男人的怒氣轉移到她身上，也可能是媽媽覺得照顧她很費事，即使私立學校費用不便宜，媽媽還是把她丟在山上。

媽媽出現的時候，嘴裡總是有煙味、身上有酒味，眼睛紅紅的，明顯哭過，可是媽媽卻毫不掩飾，把所有情緒表露出來，逼著小小年紀的她，跟悲傷面對面，卻無力逃脫。

她好擔心媽媽有一天熬不住悲傷的煎熬，就不要她了，就像她新學會的成語，棄如敝屣。同學們都在比較誰的鞋多，有誰會在意一雙穿舊的鞋？

她唸初二那回，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她在校門口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媽媽。半小時前，媽媽就發訊息給她，五分鐘就到，可是，眼看著同學一個個被接走，只剩下她一個孤伶伶的單薄身影。

等不到媽媽

那天颱風，提早放學，偌大的校園只有呼哩嘩啦的風聲，卻突然停電，走廊外的樹影婆娑，好像惡婆婆伸出魔爪，她嚇得在空無一人的長廊裡狂奔，大哭著叫媽媽，可是她叫破了嗓子，媽媽也沒有出現….。

哭著哭著，她掙扎著醒來，枕頭上滿是淚痕，她又做惡夢了，夢到媽媽那次徹底忘了來接她回家。那次，她獨自回到宿舍，縮在角落裡抖索著，隔天才被人發現嚇暈的她，那以後，她就怕黑怕孤獨。

丈夫晚歸

她翻身坐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顯示著11：50，摸摸床鋪另一半，是涼的，丈夫尚未回來。如果問他，理由也是一大堆，反正脫不了應酬、加班、跟老朋友唱歌、喝酒…，要她別等他，自己先睡覺。
　　
這跟她想像的婚姻生活不同，她以為，雙人床上就應該躺著兩個人，可為什麼她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好像守著樹等兔子的人，樹都倒了，還在傻傻等待。

她決定撥打丈夫的手機，響了很久，無人接聽，她一直打了十遍，終於放棄。未想，丈夫卻回撥過來，問她，「甚麼事？」

「你甚麼時候回來？今天颱風半夜登陸，路上會淹水。」
「我知道啦！美國公司臨時出了事，我必須留下，緊急處理，你先睡。」

她怎麼睡得著？即使開亮了整個屋子的燈，依然恐懼著。心裡不斷有聲音催促她去公司探班，送個消夜給他，陪著他通宵加班，做妻子的不該如此嗎？
　
她搭了計程車去他公司，大樓外觀看起來一片漆黑，警衛跟她說，「所有公司都下班了，我才巡過，沒人了。」
　　

離開這個家

她繼續撥打他的手機，再給他一次說實話的機會，問他，「你在哪裡？」
　　
「你煩不煩啊！跟你說了在公司。」
　　
是在哪個女人床上？或是哪個被許多女人包圍的溫柔鄉？哪個紙醉金迷的酒廊？還是….無論他在哪兒，都不重要了，她也不在乎了。
　　
她回家，望著結婚兩年的住屋，卻像颱風過境後的蒼涼、破敗，拎著早就整理好的行李，把腰挺得直直的踏出去，關上已經換了新鎖的門。明天新的屋主就會來，當丈夫發現，她已經把房子賣了，不曉得會是甚麼表情？
　　
她去了墓園。風雨已略為停歇，她找到角落裡媽媽的墓，她想，這是她最後一次來，她即將離去，去她自己選擇的地方，一個有點遠的國家，陪伴一群偏鄉的孩子讀書。
　　
飛機起飛前，她發了簡訊給丈夫，也沒拆穿他的謊言，只寫下「既然你不愛回家，這個家不要你了，我也不愛你了。」這幾句話。
　　
童年時光，她把焦點放在等待媽媽身上，長大後又把眼光放在男人身上，從來不曾把關注放在自己心上，讓自己過得無比狹窄。

此刻，她從飛機的小窗望出去，突然覺得，她的天空無比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