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溽暑,六月的一個下午,台北悶熱鬱燠到令人對生命都幾乎要想不開的程度。那是去年的事了──哦,不對,我記錯了,時間過得太快,這早已是前年的事了。
其實,這也不怪我,台北哪年不熱?把我都熱昏了。而我,又慣於用血肉之軀去抗熱,受苦的經驗幾乎年年一模一樣,我給弄糊塗了,似乎頗可原諒。
環保
至於口裡空說「環保」,卻在官邸裡用公家出的電費,把冷氣開到十足以致必須穿毛衣的那傢伙,其人的名字叫阿英。(唉,想來她一定不怪自己,而是把公關叫來罵一頓:「笨蛋,哪張照片不好拿,怎麼偏拿這張穿毛衣的?沒腦筋嗎?害我挨罵!你該好好自我檢討一下了!」)
在台灣,管它什麼大暑、小暑,照我看,夏季裡大約總有八十天左右走在大街上是可以熱得死人的──至少是中暑。好在我老了,絕大部分時間都活在自家屋頂下。而且,我八年前因一時天縱英明,去台東原住民那裡剪了一截賤生賤長的山葡萄,插枝後順利地佈下一架清蔭。
我又利用吃剩的橘子核或酪梨的種子,種了九十幾盆盆栽,算是用「綠衛兵」把自己保護住了。否則住在頂樓又大門朝西的我說不定一命難保。
冷飲
有人建議抗暑用冷飲,我倒不反對,而且我家花圃裡有吃不完了香水檸檬,但畢竟是個麻煩事。所以,大部分的時候我寧可選擇用閱讀來抗暑。而且,也許是偏見,我覺得讀散文的消暑效果最好,其次是舊詩。
這天下午──就是我以為是去年,而其實已是前年的那個下午,我照例選了一本心愛的散文集,把涼蓆在大椅上鋪好,把自己的身體躺成腳上頭下的S形,然後就準備來閱讀了。
然後,奇怪的事發生了,迎面竟吹來一陣涼風──這種天氣,就算有風吹來,也應該是熱風才對。
清涼的風
「咦?」我不禁對自己說,「好清涼的一陣風啊!」
其實當時我並沒有喃喃自語,這句話,我只是在心裡說的,應該說,只是飛快轉過的一個念頭。
然後,更奇怪的事發生了,我立刻恬然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是兩小時後了。清涼猶在枕,我的躺椅對著前廊,抬眼望去,原來剛才下了一陣小雨,雨已收,橘葉上和腎蕨蕨面上尚有水痕,我只有俯首致謝,向天。
睡醒
整個事件中我認為最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我記得那句話在我心中還沒盤旋完我就睡著了。事後,我拿出有秒針的時鐘出來作測量,這句話總共只有九個字,如果用正常廣播速度唸一遍,大約是四秒,如果心中默唸,大約是二到三秒,如果只是心中一念,其實只要一秒。而我那天連一個念頭都沒轉完就睡著了。
推算起來,我應該是在一秒鐘之內就入睡了。等醒來,才乍然想起兩小時前還沒有對自己講完的那半句話。
是祢嗎?
在我七十七歲(截至前年)的生涯中,如果以每天一次計算(偶然,也會多一次午睡),應該已有三萬多次的睡眠經驗,但從來沒有一次我能那麼準確地說出自己入睡前那一剎時的狀況──所以,難免覺得這天下午的小事是極其可珍惜的一次奇遇。
而那場一剎短眠真正感動我的,還不是夏日午後偶雨的清涼與適意──而是,我恍惚覺得那過程像一幕死亡的隱喻──我非常喜歡這則隱喻。
當世界變得像牛魔王管轄下的火炎山,其中每一塊岩石都燙得令人觸手成傷。當整個社會鬱悶如疫情瀰漫的閉鎖之村……當我年邁,某一日,在不知是真是幻的感覺中,施施然獨自漫步,直走到某一個陌生的兩山夾縫中的關隘,並且愕然見到前方一帶幽谷仄徑,芳草在乍起的涼風中搖偃,繁花香遠,直通遙不可知之處,那時,我能否欣然長嘆一聲,說:
「咦?哪裡吹來這麼清涼的一陣風啊?我所深愛的宇宙摯友啊,是祢嗎?我終於可以攜子之手,與爾偕行而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