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國會的議事廳淹沒在一片譴責與咒罵之中。「滾,滾!」他們從二樓旁聽席大聲吼著;貴族與上議院議員們爭相探頭,想看得更清楚些。「下台,老兄!下台!」這是英國政治從未有過的景象。
反對黨議員們把議事程序單捲成匕首狀,隔空戳向一個坐在發言箱前、衰老且暗地裡為病痛所苦的身影——他就是大不列顛的保守黨首相,納維爾.張伯倫。但是張伯倫並不情願辭去首相的職務。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他對於還有誰能接下他的位子毫無把握。
國內對首相的質疑
英國進入戰爭已經8個月,而且進展非常糟糕。無論政治人物或民眾都在大聲疾呼,他們需要的不是隨便一個領袖,而是——就像所有重大時刻都要求的那樣——一個偉大的領導人:他要能發表唯有偉大領導者才能做出的談話,能打動、影響、說服、激勵與鼓舞廣大的人心,甚至能在民眾的心裡創造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擁有的強烈情感。
這些談話能催生行動,而且依照行動的明智與否,將決定結果是勝利還是慘重的失敗。
要能夠懷疑自己
而且或許他們還希望在領導人身上看到一種——對任何面臨重大危機的國家民族來說——有些令人意外的素質,那就是:懷疑。這是一種極其重要的能力,使他能懷疑自己的判斷,能同時抱持兩種對立的構想,而且只在真能做到後才予以綜合,能擁有一種不獨斷的心態,並因此能與所有觀點保持對話。
相反地,心態如果獨斷,能進行對話的對象就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了。在這個時代裡,意識形態先行者對英國沒有好處。英國亟需的,是一位具有三百六十度視野的思想家。
如奧利佛.克倫威爾1650年在給蘇格蘭教會的信上寫道:「以耶穌的臟腑之名,我懇求你們,請想一下,你們也可能是錯的。」在這個前景難料的時刻上,考慮到英國面臨的議題如此重大,以至於其整個未來都取決於下一步如何決策,那麼一個大問題就在於:要去哪裡找這樣一位領導者呢?
挪威辯論第一晚
「不管從你的任何貢獻來說,你在這個位子上都已經坐太久了。走吧,拜託,讓我們跟你做個了斷吧!以上帝之名,請你走!」
利奧.艾默里——伯明罕市的斯帕克布魯克選區的國會議員——在說完這話並返回座位時,獲得了雷霆一般的喝彩:這是1940年5月7日星期二,如今聞名史上的「挪威辯論」的第一天晚上。這時下議院開會已經將近9小時。這是初夏一個暖和的傍晚,夜幕已經降臨。他的話就像匕首一樣插在同為保守黨的張伯倫的側腹上。
英國這時是一個分裂的國家。內閣政府沒能團結議會,而是被各方強烈的主見與瑣碎的爭論來回撕扯,導致英國無論在陸地還是海上的戰事都遭遇災難性的失敗。在歐洲,法西斯勝出、民主走到盡頭的可能性,早已不是無法想像。
當晚在議事廳發生的這場著名辯論,起因是在五天之前種下的:5天之前消息傳來,在首度遭遇納粹的激烈進攻之後,英國正在把部隊從挪威的特隆赫姆港撤出。
風中殘燭張伯倫
利奧.艾默里,以及由索爾茲伯里勛爵領導的「監督委員會」的成員(由保守黨的下院議員與上院議員組成,目標是監督內閣政府負起責任),還有一個跨黨派的國會行動小組(目標類似,但是由自由黨議員克萊門特.戴維斯領導且包括工黨議員)於是強行召開了一場辯論,來討論這場首度遭遇納粹部隊的大挫敗,同時也試著讓這個領導人最後要下台去——他們覺得張伯倫已不符合他們與這個國家的期待。
張伯倫首先在5月7日下午3點48分對下議院就「戰事指導」發表演說;這是持續兩天的辯論的第一天。他的言談以及他嘗試進行的搶救工作,並沒有讓他的立場更有力量,也無法緩和各方對英國基本上即將撞船的憂慮。相反地,這只證實了他的疲倦與防衛心態,這樣的人只會加速國家陷入危機。
帶著一臉的「傷心與低落」,如一位評論者日後所形容,他在辯論中苦苦支撐,而敵方還擊的言詞遠比他自己的更加響亮好記。
這些言詞他再熟悉也不過了,因為那就是他自己提出來的:「為我們的時代創造和平!」(這是他自己一年前莊嚴的承諾)以及「錯過了公車!」(他曾指稱希特勒已經錯過了能在歐洲製造任何禍害的所有機會。)現在這些話就像手榴彈一樣在他自己的腳下炸開來了。
所有人都不安
張伯倫在演說過程中,連所得到的那一點微弱的支持,如工黨的亞瑟.格林伍德所描述,都是「言不由衷的」。因為下議院的氣氛從未如此沈重:「人人都憂心忡忡,都感到不安——不,那不只是不安,而簡直是危疑恐懼。」
張伯倫返回座位後,保守黨議員海軍上將羅傑.凱斯爵士正好穿著全套軍禮服(這在下議院是聞所未聞的)戲劇性地進入議事廳,下議院突然一片寂靜。作為一名長期批評首相的人,凱斯痛斥著內閣政府「駭人聽聞的種種無能」。
他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他第一手見證了政府的種種挫敗。
接著發言的是克萊曼•艾德禮,在野的工黨領袖。他不是一個特別以演說辭令聞名的人,但是這個主題明顯給他帶來靈感,在提到政府因應當前局勢的「無能」時他說得特別犀利:
「不只是挪威。挪威挫敗只是其他許多差錯之後的又一個高峰。人們說,負責主導這些事情的人,其政治生涯幾乎是接連不斷的失敗。在挪威之前是捷克斯洛伐克與波蘭。不管在哪裡,故事都是「太晚了」。
首相曾提到「錯過公車」的比喻。那我們要不要來談一下,他跟他身邊的那一夥人,從1931年起,總共錯過了多少班公車?他們錯過了所有的和平公車,只趕上了戰爭公車。
大家發現,這些一路下來錯判所有局勢的人——他們曾經認為希特勒不會攻打捷克斯洛伐克,曾經相信讓步一下希特勒就會住手——這同一批人看來不曾了解到,希特勒也會攻打挪威。」
只有自己無法認清
就在5月7日的午夜之前,張伯倫下台的命運已經確定了,但是很多人感覺到,首相本人無法認清這一點。這種盲目發生在張伯倫身上不是一天兩天。
暱稱「約克」的約翰.柯爾維爾,他的首席私人秘書,在1940年5月6日星期一這一天有這樣的記載:「首相為了媒體對他的攻擊感到非常沮喪……我相信他染上了一種奇怪的虛榮與自負;這個症狀是自慕尼黑開始的〔指1938年9月,當時張伯倫被指責對希特勒所有要求通通讓步,卻自認為己促成了和平〕,而且從那時起,儘管又遭受幾次挫敗,他這虛榮自負卻日益嚴重。」
強行拉下台
所以5月8日早晨,在這場辯論最關鍵的一天開始之前,考慮到張伯倫明顯不願意辭職下台,監督委員會與跨黨派國會行動小組的成員們又在國會裡開了一次會議。
他們決定要強行通過一次分組表決,議員們將被要求投票,如工黨議員赫爾伯特.莫里森所解釋的那樣,以表明「他們是否對施政感到滿意,或者他們是否對施政感到危疑恐懼」:換句話說,他們要讓張伯倫的支持者流失,使他缺乏有效領導所需的基礎,也就是要把他一拳擊倒。
消息傳出後,各黨黨鞭就開始瘋狂地在各個不同的投票群體之間談條件以爭取支持。柯爾維爾在日記中寫道,資深的保守黨人「全都談到內閣改組,也認真地討論了一些應變辦法,比如讓在野黨工黨進入內閣,把幾位內閣要角換掉比如薩謬爾.霍爾、金斯利.伍德、約翰.西蒙爵士等等,唯一的要求是讓張伯倫繼續領導。」
磨刀霍霍向伯倫
當下議院於下午2點45分就內閣的戰事指導重新辯論時,反張伯倫的這些人已經磨刀霍霍,刀刃也異常銳利。
有人懇求工黨議員赫爾伯特.莫里森不要推動分組表決,但是後者充耳不聞。工黨議員們的心意已決:他們不願意在張伯倫「那個傢伙」的領導下參與聯合內閣。
莫里森慷慨激昂地發表了20分鐘的演說,請下院議員務必要秉持良心投票,要好好地想一想,戰爭才開始8個月,統帥又如此可悲,大不列顛不能坐視當前的事態繼續惡化。
他傳達的訊息清楚又簡單:不只張伯倫得下台,所有那些支持了綏靖政策的人也都得走;這種錯誤的觀點主宰了英國1930年代的對德政策——這種觀點認為,對一個獨裁者,你只要把他餵飽,就能讓他心滿意足地返回自己的洞穴裡。
所以撒謬爾.霍爾爵士(空軍大臣)與約翰.西蒙爵士(財政大臣)也必須走人。
最後的掙扎
辭職與否完全要看張伯倫的決定。當然,在被各方的攻擊動搖之後,他也可能屈服。但是此刻他還在抵抗,還留在他的議員席上,只是偶而抬起頭來,直視那些攻訐與詆毀的殘酷火光。
當他最後終於站起來時——如工黨議員休.達爾頓在回憶錄裡所寫的那樣——他憤怒地「跳了起來,像一隻被困在牆腳的老鼠露出他的牙齒,並大喊:『我接受挑戰,而且我要求我的朋友們——我在這個議會裡還是有些朋友——今天晚上在投票廳裡支持內閣政府。』」
張伯倫無法認清國家面臨的局勢的嚴重性,這使議會裡反對他的人更加按耐不住怒火。很快地,兩邊的議員都從座位上跳起來,試著吸引議長的注意力以獲得發言的機會。
做個榜樣吧
「走!」、「下台!」等叫喊響徹議事廳的每個角落,但是張伯倫仍不為所動。顯然地,他們還需要毀滅性的最後一擊,而實施這個打擊的最佳人選此時也正好站了起來。喧鬧的議事廳靜了下來。
大衛.勞合.喬治,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自由黨首相本人,開始用和緩的、但逐漸發自肺腑的語調,譴責張伯倫讓英國陷入「本國有史以來最糟糕的戰略態勢」。
談話的高潮是勞合.喬治直接訴諸張伯倫的良心:
「做個犧牲奉獻的榜樣吧!因為在這場戰爭裡,比起個人犧牲他的首相印信,沒有什麼事情能對戰爭勝利做出更大的貢獻了。」
演講者的妻子,馬格麗特.勞合.喬治夫人,也坐在二樓旁聽席上頻頻點頭。她日後如此描寫這一刻:
「我真的很高興,我先生在把張伯倫趕走一事上助了一臂之力。我從未見過這樣難堪的一幕,整個下議院已決心踢掉他以及約翰.西蒙爵士還有撒謬爾.霍爾……送他離場的那些怒吼,那些「滾!滾!」的呼喊實在嚇人。
我從未見過一位首相離場時被人如此叫囂。他給大家帶來了困境,但是保守黨人在慕尼黑協議之後總是說「他救了我們,讓我們免於戰爭」。這些可憐蟲,他們一定是酒喝多了。」
腸癌的苦痛
激烈的辯論一直延續到深夜。張伯倫不願意好好地辭職。這時離他在日記上首度承認腸癌給他造成「相當的疼痛」只有幾個星期。短短數月之後,這個癌症也將奪去他的性命。
也許在他的心裡,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要為歐洲、民主以及英國的生活方式的崩潰背上罵名的話,此刻是他最後的機會。而且也許他之所以不願下台,還有另一個更不為人所知的原因。
邱吉爾上台
在前座席上,從張伯倫往旁邊數幾個座位,坐著一位實際上要為過去數月的挪威戰役負起遠遠更大責任的人:這場戰役導致英國損失了1800名官兵、1艘航空母艦、2艘巡洋艦、7艘驅逐艦以及1艘潛水艇。
溫斯頓.斯賓塞.邱吉爾,第一海軍大臣,是英國此次損傷慘重的海軍戰略的主要籌畫者。然而眾人的注意力完全被集中到首相身上了,而且也還沒有輪到他上台說話,所以邱吉爾暫時得以遠離火線,等待時機,還無需動用殺人武器。
溫斯頓不是個受歡迎的人。事實上,在這個時候,他的形象差不多是一個笑話,一個自大狂,一個「混血的美國人」,用暱稱「奇普斯」的保守黨議員亨利.「奇普斯」.錢儂爵士的話來說,這個人唯一認可與支持的,就是他自己。
被人認為難以信賴
今天據統計,英國有3500個酒吧與旅館,超過1500個廳院設施,以及25條街道以他命名,而且他的臉被印在從啤酒杯墊到門前的擦鞋墊等五花八門的物品上,更不用說他的半身像不定期會出現在美國總統的橢圓形辦公室裡。
但是在1940年5月,這一切都很難想像;這時的邱吉爾在大多數人的眼裡,是一個最讓人難以聯想到跟信賴與可靠有關的人物。
儘管在黨內仍然有著叛徒的標籤——因為他曾兩度「轉換陣營」,先是1904年從保守黨投效自由黨,然後於1924年再度回到保守黨——但是他對張伯倫一直維持令人訝異的忠誠。就連在這一天也是如此。
所以在勞合.喬治演說到一半時,他表示,應該懲罰的不是首相,而是他本人:「海軍部所做的一切事情,我負完全的責任,所以對此事的追究,要完全落在我頭上。」
勞合.喬治在話被邱吉爾打斷之後,就機智地回答:「一位真正可敬的紳士不應該讓自己變成一座防空碉堡,就只為了保護他的同僚不被炸彈的碎片波及。」
具有首相格局
然而邱吉爾此時公然地認錯扛責,只是他假裝的救援行動的第一步;他知道他的救援一定失敗,但是一片忠誠的動人表演則可以贏得同黨議員的心——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可以讓他展示自己多麼「具有首相格局」,如果他想這麼做的話,同時也讓他以黑馬之姿報名這場競賽。
最後當輪到他發言,而且可以暢所欲言時,反對派都伸長了脖子,非常企盼能聽到他說出不朽的文辭來譴責當政,但是邱吉爾並沒有端出任何不朽的譴責,事實上他發表的內容,沒有一句是張伯倫不能引來為自己蓋棺論定的。
然而邱吉爾精心措辭的讚譽是如此模糊與消極,以至於正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說得太少,也太遲。溫斯頓本來或許可以拿出來挽救內閣的長篇宏論,很明顯被留到別的場合與另一個時刻了。因為他已經在蘊釀一些演說,已經在暗地裡演練著一些文句與詞藻;這些言辭將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被用於另一個更壯闊的目標,不能浪費在此處。
大多數人心裡有譜
當邱吉爾再度坐下時,他的演說或許已經達成一個目的:他自己的光芒即便還沒有完全釋放出來,但已經稍微地卸下了偽裝,而同時,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上,所有其他人的光芒卻已經熄滅了。
所以,當議長宣佈議會進行分組投票,大多數人都心裡有譜。「奇普斯」.錢儂回憶說:
「我們看著造反的那一方從反對投票廳裡排成長長的隊伍走出來……「賣國賊!」我們這樣對他們叫喊,「卑鄙小人!」、「馬屁精!」他們如此回答……「兩百八十一票贊成,兩百票反對」……議場裡「辭職!辭職!」的喊聲不絕於耳……那個老猴子喬希.韋奇伍德開始揮舞雙手並唱著海軍的愛國歌曲「統治吧,大不列顛!」。
張伯倫失去信任
在他旁邊的哈洛德.麥克米蘭也跟著唱,但是被我們的吼聲壓下去了。納維爾顯得被這個相當不妙的投票結果震驚了;他也是第一個起身離開的人。他的表情凝重,若有所思,而且悲傷……慕尼黑協議之前還常有群眾對他歡呼,今晚卻沒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孤單、身形瘦小、已為英國鞠躬盡瘁的男人。」
儘管小幅獲勝,張伯倫還是失去了他的黨派的信任,因為總共有四十一名保守黨議員對內閣投下不信任票。當中最年輕的是約翰.普羅富莫;這個才滿二十五歲的年輕下議員從他的陣營偷偷溜出去投了不信任票,後來被令人畏懼的保守黨首席黨鞭大衛.馬傑森嚴厲地責罵:「你這個可恥到家的小混蛋,你這輩子都會為你昨晚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
在保守黨的多數議席優勢銳減到只剩八十一席之後,國會已無法再辯論下去。
這時需要做的,是一次類似十字軍東征般的集體行為,正如張伯倫的首席私人秘書約克.柯爾維爾記下的私人感想所說:「每個人都把力氣投注在國內的政治危機(跟法國人一個樣)而不去思考明天希特勒下一步的動向,這實在令人厭惡。」
需要新的領導者
他們必須找一個新的領導人。但要找誰呢?誰有這個份量?而且誰已做好準備?
政治內鬥使英國面臨的絕望處境更為晦暗。英國需要有人不只是團結保守黨,而且還要讓反對黨與軍方言歸於好,因為這兩方在第一次軍事挫敗中就沒能好好合作(這次軍事衝突也讓從德國入侵波蘭以來持續了八個月的所謂「假戰」狀態驟然結束)。
錢儂在日記裡提到,主要的政治人物之間此時充斥了各種「謠言、算計、密謀跟反制」。
最黑暗的時刻
作者: 安東尼‧麥卡騰
譯者: 區立遠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8/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