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劇透:《命運石之門》兩種神學觀的擂臺(下)(邱慕天)

邱慕天 2019/02/19 21:45 點閱 6209 次
(photo by Steins;Gate 閉時曲線のエピグラフ)
(photo by Steins;Gate 閉時曲線のエピグラフ)

拒絕悲劇的引言

《命運石之門》22集有若希臘悲劇般的史詩壯闊。若是在此收尾,便是斯多葛式古典神學在當代的啟應之作。正如上篇結論所述,人生難以如意,順逆無跡可尋;自然受造完美均衡,順應自然乃是敬虔。

事實上,作為口碑團隊White Fox從多線結局的遊戲改編的動畫,《命運石之門》無論停在第9集、第22集、第24集,都擁有各自深刻的厚實的意境;然而細看就會發現,不單劇初埋下的大量伏筆還等著爆發,全作整體的「實動論」宇宙觀,也拒絕了故事以被動消極的命定論悲劇收場。

實動論勢必要肯定「人」在上帝心意中是更加主動積極的角色。而這,就是故事23集、24集的爆炸性轉折,而它的轉折之神,讓《命運石之門》成為了名留動漫史之顛的不敗神作。

穿越工具的三段論

為前9集、前22集、全24集劃下註腳的,是《命運石之門》中三種不同的穿越時空道具:(一)D-Mail 未來簡訊、(二)把此刻記憶送回過去的「時間跳躍機器」,以及(三)科幻片常見、可坐人的「時光機」。
前兩者可以理解為「心靈/記憶」跳躍:活在現在的人,(透過簡訊/腦部未來記憶的植入)忽然得知關於「未來的事」,在當下做出和本意不同的決策,從而先知性的扭轉未來。

第9集前的劇情圍繞在「D-Mail」;岡倫等人彷彿小孩玩火,玩到D-Mail 操縱歷史引發單向不可逆的蝴蝶效應,火燒了整個秋葉原。10集後「時間跳躍機器」登場,岡倫以一人之力「閱讀」不同時空(世界線)的未來,一邊抵銷D-Mail 覆水難收般的影響,一邊為歷史找到出路。在每一個時空中繼站,克莉絲汀娜都為岡倫開發出時間跳躍機器,以助手的一臂之力幫他跳向下一站。

直到劇情跳入22集的終結站,到了跟助手說再見的時候了,岡倫必須跳向一個克莉絲汀娜死於過去、時間跳躍機器也不會被開發出的原初世界線,將歷史列車從「海線」修正回到「山線」。

也是在22集結尾這個時候,「時光機」登場,全劇最重大的伏筆在這時收束。

真實世界只有一個

「時間旅行」的科幻作品很多,然而但凡要「帶人」穿越,都必須給因果悖論(祖父悖論)一套自圓其說的解釋。最常見的,就是採用可被弦論支持的多重宇宙/平行世界說。《七龍珠》就是最有名的例子:搭乘時光機的特南克斯,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被生化人統治的未來平行時空。不同的時空彼此平行、本體論上一樣真實。

但《命運石之門》中雖然也存在多條或平行、或錯綜的「世界線」,但在本體論上只有一個世界線會是真的(actual world line),其他則全都是假想世界(“if”)。所有的 “ifs” 在尚未被「觀測者」確立下來(actualize)前,都還有機會改變。這就是「實動論(actualism)」。

行駛在「海線」(α世界線)上的岡倫,意識到這個路線和存在和災難都是他用D-Mail惡搞歷史所致,「時間跳躍機器」幫助他不斷地「讀檔重來」,直到跳到了一個沒有D-Mail、也沒有時間跳躍機器的「山線」。雖然這裡克莉絲汀娜會在7月28日死於一樁不知名兇殺,但岡倫相信一個敬畏上帝為歷史主宰的、一個回歸「起初創造」並降服於祂的結局,就是救贖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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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時間跳躍機器」克莉絲汀娜憑藉自身物理和腦科學專業知識開發,她也一路給予跳躍世界線的岡倫心靈支持和諮詢。(photo by Steins;Gate Ep 15)

創造:不墮落的不可能性

在基督教神學中,「創造與救贖」是一對彼此不斷打擂臺的觀念。「救贖」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創造」的墮落。若以「創造的墮落」理解動畫中 D-Mail造成的後果,那麼後續岡倫的行動就是在追求自己靈魂和世界的救贖。

在不斷時空循環的試錯中,岡倫已經為拯救真由里已經付出太多精神上的「沈沒成本」,看出這一點的克莉絲汀娜,最後毅然決然鼓勵岡倫將她「犧牲」——即使世界線的「還原、歸正」,需要她被背負流血死亡、被歷史記憶放逐的十字架,只要岡倫一人擁有這「福音」的恩惠,她在世上存在過的意義就不是虛空。

在這裡,克莉絲汀娜(Christina/Kurisu)取了基督的原型。

聖湯瑪斯在《神學大全》指出,「創造」的墮落並非必然、即亞當本有「不墮落之可能」,但亞當既墮落,則歷史「已無可能不沈淪」,故需要基督救贖。但這暗示了,人類在伊甸園擁有一個「世界線」可能選項,即「亞當憑自由意志選擇不吃禁果、人類世代守上帝應許、也無須基督流血捨身救贖」的世界線。(consummation)。

缺失的救贖

將這個推論延伸下去,神學上是嚴重的骨牌效應;即如果人類「(本來曾)可以」無須上帝拯救,那麼「天父差遣基督」就成了祂視乎亞當是否「搞砸」,才亡羊補牢的B計畫。上帝簡直是被動地「給人類自由意志牽著走」!正因這有違上帝全知論和全權預定論,所以神學上「人性未曾墮落、歷史無須救贖便登峰造極(consummate)」的世界線」,得是邏輯上「不可能的可能性」(an impossible possibility)。

《創世記》歷史因吃禁果而墮、《命運石之門》歷史因使用D-Mail而墮。岡倫拿「克莉絲汀娜的生命」作交換,讓世界回到「墮前狀態」,也是這樣一種「不可能的可能」。因為若如果「救贖」僅僅是讀檔重來,讓世界回歸「人性初始狀態」,那麼人類等於並未真正擁有自由選擇過,歷史也未曾真正展開過。

岡倫終將領悟,如果只是否定過去的自己、否認人類歷史年少輕狂犯下的錯誤,回到「創造主原初的意志」,那樣的救贖並未真正發生過。整個《命運石之門0》的續作中,岡倫就在失落中點滴、逐步地靠向這一層領悟。

撞山:循環的因和果

那一天,岡倫剛剛將歷史切回「山線」,下一刻卻立刻被乘坐時光機回來的阿萬音鈴羽攔截。她告知:山線列車在2036年「撞山」了。原來克莉絲汀娜那天死後,她發展到一半的時光理論分別以「A.I. 電子腦」以及「書面論文」兩種智慧財產型式,流到美、俄手中,兩國的時光機軍備競賽,終釀成2034年第三次世界大戰。
歷史,單純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沈淪。

β的7月28日岡倫見到克莉絲汀娜時,她倒在真兇不知名的血泊中。因此,8月岡倫第一次搭上時光機回到7月。他相信,只要再穿越一次時空,避免2010年7月這個世界線上克莉絲汀娜的死因,「山線」火車便不會撞山。

然而,8月岡倫要回到7月去重構山線結局,他需要避免因果悖論;他不可能(也不可以)改變「8月他所知世界的存在的因」——這就是「時光機旅行」與 D-Mail 最大的差別:在《命運石之門》不存在「平行世界」的前提設定下,時光旅行穿越回去種下的「因」,只會成為現在的「果」。

《命運石之門》以「世界線收束」來稱呼這悖論的不可逆。而β世界線(山線)的悲劇性也有與海線一樣完美邏輯的解釋——「克莉絲汀娜的死」本來缺少的原因,因岡倫的穿越而被滿足。那一天,克莉絲汀娜攜帶她的時間論文與父親中鉢博士談判、中鉢動怒,穿越的8月岡倫判定這就是克莉絲汀娜的死因,因而下手奪刀,自己卻成了刺死克莉絲汀娜的元兇。

墮落:破壞神的平衡

「神所創的世界完備,擁有絕對的平衡;平行宇宙似線排列,隨意選擇是對神的冒瀆。」事件的結果,解釋了本作片頭配樂的歌詞:α和β世界線之所以同樣悲劇,在於它的時空都是被人操控過的——操控的始作俑者正是岡倫自己。

岡倫就是那個「亞當」,從他吃下「瀆神之力」的禁果的那一刻起,歷史已經不可能不墮落、世界從他之後陷入在不斷流無辜人血的罪惡循環中;而讓他們殺死了基督(克莉絲汀娜/Kurisu)的,正是來自人類後裔最虔信和真摯的導正世界企圖。

「那是緣於愚昧的偶然,不請自來的奇蹟」;岡倫的白袍被克莉絲汀娜滲出的鮮血覆蓋,帶著這份悲傷記憶在β世界線活到2025年離開世界。世界自取滅亡的命運終將曉喻他:這是一個流人之血展開的墮落世界線,唯有也「以血代贖」,才能覆蓋/取代那一場被7月岡倫撞見的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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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岡倫領悟到,以自身的血終結暴力的循環,方成就救贖的挽回祭。《命運石之門》帶出的寓意是吉拉爾基督論人類學的替罪羊理論。(photo by Steing; Gate Ep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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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引入新的平衡

「從前你們的意思是要害我,但神的意思原是好的,要保全許多人的性命,成就今日的光景。」《聖經‧創世記》結尾講的是以色列先祖約瑟流亡埃及的故事。他的生命從年少起就引來各種敵意的陷害,但這些「惡意」儘管反映人墮落自由意志的選擇,卻在上帝的引導下「反彈」成為後來更美好的光景。作為與天同行的觀測者,約瑟一語道破了上帝救贖人類歷史的意志。

也是在這一刻,岡倫終於體察到上帝一個真正的救贖計畫,是蘊藏在那成就他今日光景的一切過去經歷中:在海線(α)他曾進行無數次的時間操作,在那裡他用D-Mail試圖滿足過所有人的夢想、也無數次為著「拯救真有理」的使命進行時間跳躍。那世界的結局雖沈淪,卻累積著「助手」克莉絲汀娜(Kurisu)與他無數次穿越中彷彿基督(Christ)道成肉身相伴、相知、相愛的記憶。

因為曾在α與克莉絲汀娜如此深的連結,岡倫才會對山線(β)上她的死有感覺、有責任,甚至用一生尋找救贖的方式。「在不否認構成自己的一切過去記憶下,徹底省察覺悟的人生新方向」,這才是真實「悔改」的力量。

也終於讓岡倫找到了通往「命運石之門」世界線的要件。2025年,臨終前的岡倫再次發送了一封名為「掌管未來女神作戰」D-Mail給2010年8月的自己,內容是前往「命運石之門」世界線。這一刻,他終於褪變成「與天同行的觀測者」。

石頭門已經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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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七日的第一日清早,出太陽的時候,她們來到墳墓那裡。彼此說:『誰給我們把石頭從墓門滾開呢?』那石頭原來很大,她們抬頭一看,卻見石頭已經滾開了。」(馬可福音16章2~4節)(photo by start2finish.org)

「命運石之門」正是上帝對人性真正的補完計畫:岡倫必須再次穿回到血案現場,製造出一個「克莉絲汀娜被刺於血泊中」的事實,覆蓋在那個為過去的自己所目擊觀測的歷史上。只要岡倫以自己的鮮血覆蓋歷史,成為歷史觀測者背後的真實,這樣,那個真由里不死、克莉絲汀娜「復活」的命運石之門將會打開。

岡倫從劇初常自稱「瘋狂科學家鳳凰院兇真」、發出「瓦解組織陰謀」的癲狂宣言和怪笑,「命運石之門」更是他無人理解的自創無意義詞彙;但此刻,它是指向空墳墓、復活基督的救贖座標。

復活:和平的新世界

克莉絲汀娜捨己的愛作為岡倫尋找方向的北極星。這給了岡倫判斷上帝真實心意最重要的線索:她的死亡從來不是永恆的宿命收束,而是人為的殺機。在β時,克莉絲汀娜渴望與生父中鉢和好,她為父擋刀而遭岡倫所刺。因此再次穿越時岡倫徹底放下了奪刀和自身對中鉢的殺機,以自己的肉身迎接中鉢的刀子、噴灑遍地鮮血。

岡倫相信「唯有自己作為完全的人流血犧牲,才能覆蓋自己流人血的歷史錯誤」,並且他要確保,過去的自己仍是這一切現場的見證者。

世界仍處在自身的喧鬧中,不知它已被一場「寧靜革命」默默欺騙;歷史的錯誤已為過去三週一場非暴力的自我犧牲、成就和平的十架代贖所糾正。這是唯有經歷一切的岡倫曉得的盼望:克莉絲汀娜曾經與他同在、相愛、死去、如今復活,就在開啟門扉後的另一端等他。
他確信自己是與天同行的觀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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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就是命運石之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