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微顫的右手,把湯匙緩慢地送到嘴邊,雙唇微微開啟,吸一下,第一口湯才順利滑進喉嚨裡。
二十幾歲時就當起牧場老闆娘,婆婆曾經凌晨兩點鐘起床和長工一起擠奶,一次擠十四頭牛; 四十歲移民來美國,公公買了一個小旅館,她清潔打掃衛生做得比誰都賣勁兒; 六十幾歲為了幫忙產後上班的我照顧女兒,她手提嬰兒籃照常上街買菜參加團契禱告會。
千萬不要搶救
八十歲的她,本來應該頤養天年,沒想到三個月前的膝關節手術,引發原先就有的輕微焦慮症。一連串情緒上的不穩定,帶出嚴重的生理症狀:出冷汗、心悸、發抖、呼吸困難、坐立難安……每天清晨,眼睛一睜開,就開始擔心下一刻焦慮症會上身。
「我跟你公公說過,萬一發生什麼事,千萬不要搶救,一定不要讓我痛苦。」婆婆很認真的交代我們。
與婆婆相較之下,父親的恐慌症雖然沒那麼嚴重,但是也造成我們父女出遊旅行時極大的困擾與精神負擔。
每小時找廁所
去年十月我和妹妹放下一切,陪高齡90的父親回中國探親。多年來保持運動習慣的他身體向來健朗,因此我們才大膽計畫這次出遊的行程。旅途當中帶著老人家進出國際機場、捷運、高鐵、人群車流中過馬路,每小時找廁所……這些意料中的細瑣之事不足掛齒,讓人崩潰的是父親對於陌生環境的恐慌症,嚴重到讓我們必須24 小時寸步不離。
有次在蘇州參觀由建築大師貝聿銘設計的博物館。由於體諒父親舟車勞頓,我們把他安排在館內一個環境清幽的咖啡廳,叫上一杯卡布奇諾和甜點,買本雜誌讓他消磨時間,並再三保證二十分鐘之內回來。牆上時鐘一分一秒滴答過去,我和妹妹也無心瀏覽,時間一到立刻趕回咖啡廳會合。「唉,你們終於回來了,我好怕你們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了!」說這句話的他,一點也不像曾經出生入死,經歷三場戰爭,在動盪中撤退,難民營裡熬過來仍腰桿挺直的父親。此刻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無助的五歲小孩!
兩個月辦兩次喪事
曾經,父母為我們撐起一片天; 父母在哪裡,家就在哪裡。不知不覺間,邁入中年的我,走著走著突然踏入一個陌生的地帶。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母親兩年前驟病離去,留下父親孤獨一人; 先生唯一的妹妹因為二度抗癌不治提早回天家,公婆悲痛欲絕。
家中兩個月內辦兩次喪事,讓我第一次體會人生無常,哀慟中驚覺要把握機會,珍惜與在世父母相聚的珍珠時刻,用感恩的心陪伴他們度過天黑前的風景。
中國人有「敬老尊賢」的觀念。在一篇名為「用愛來疼老人家」的重陽節反思文章中,旅美作家莫非指出,「對『敬老』的認識,不能只停留在消極面上:不頂撞、不惹氣、只提供生活上的照顧。我們需要再推一步,使『敬老』成為積極性的『扶老』,是陪父母走過在這世上最後一段的旅程。」
對長輩們而言,最大的挑戰是面臨身體零件上的故障,一個個失去功能,眼力、聽力衰退,反應不再靈敏,也漸漸失去與人社交的興趣和能力。男性長輩最沮喪的莫過於駕駛執照被收回的那一刻,像頓時失去了雙腿,也失去了自由。
父母對話相處
開了半世紀車子的父親,自兩年前母親過世後,我們嚴禁他開車上高速公路。每次到我家小住,都由烏伯車接送; 到了我家之後,我變成父親的烏伯司機,送他去高爾夫球場或者和朋友餐敘。車途往返之間的父女對話,無論長短,都是最醇厚的相處。他趁此回顧自己動盪精彩的人生,細數每一個轉折處上帝帶領的痕跡; 我則扮演過去母親聆聽者的角色,耐心聽他重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同樣經歷驟失至愛的婆婆,好不容易慢慢走出哀慟的深淵,沒想到焦慮症的突襲,成為她生活中最大的敵人。往往一天會打來好幾個電話,沒有什麼天大的事情,也不是哪裡有病痛,「只是想聽聽你和孫女們的聲音,就讓我好過些!」婆婆總是這樣客氣的說。
幸運的是婆婆有公公的陪伴,生活上自理還不成問題。向來只專注打拼事業,不涉足廚房半步的他,因著婆婆的病,改變自己,開始主動為她切水果、烤麵包,帶她去看病、拿藥,晚上不敢讓自己睡熟,怕婆婆有狀況。我這個幸運的媳婦不需要隨伺在側,承擔的是她精神、情緒上的後盾。
劬勞一生的婆婆
有時候陪婆婆到醫院候診時,會很慶幸自己不用請假,不用緊緊盯著時鐘上的分秒時間心急如焚,能夠在等待的時間裡,專心握著她不時冰冷的手,聆聽她的需要。劬勞一生、辛苦持家的婆婆,沒想到晚年被焦慮症纏身,意識到自己即將從人生舞台上謝幕,她把握每一個機會教導我如何扮演好賢德婦人的角色,分享當年她的婆婆如何待她視如己出,讓她終生感念的故事。那一刻的情感交流,在永恆里凝聚成晶瑩的珍珠,滾動於我們彼此敞開的心靈中。
作家張曼娟在她《照顧著老去的父母,才真正理解人生》系列文章中寫道,「照顧是一種承擔,把心靈打磨出貴重的光芒。這光也照亮了未來,使我們看清老的模樣。」
這份承擔其實是一份愛的承擔與回饋。作為中年子女的我們有機會、有能力承擔照顧父母的責任何嘗不是一份福氣?就像考上大學的孩子即將離家的那一天,做父母的在兒女行囊中裝滿了祝福、禱告與期待,含淚歡送他們步向人生的下一階段; 同樣的,我們也可以用溫柔深情的擁抱,在年長父母的行囊裡藏進感恩、無悔與盼望,幫助他們搭上人生最後一班車,勇敢地駛入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