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以下簡稱「問」): 黃乃寬先生最近從台灣證券交易所的職務退休,28 年前您從美國回來就以電腦專長進入了證交所,對證交所有非常多年的貢獻,請您分享您回國前為何有「華爾街火箭科學家」的稱號? 回台灣時又有什麼樣的心路歷程?
華爾街火箭科學家
黃乃寬:我在1984 年曾在美國的明尼蘇達大學電機系教書, 正是雷根連任當選第二次美國總統的時候,總統發起「星戰計畫」,讓美國在空中放置帶有武器的衛星來遏止蘇聯的各種動作,而這個計畫從頭到尾都是紙上談兵,因為最後蘇聯與美國和解了,1989 年冷戰結束,星戰計畫在這當中應該是有嚇阻作用的。
我在學校教書時,所有研究經費都是從星戰計畫中取得的, 但美蘇一和解,星戰計畫當然也跟著結束,所有國防預算也都跟著削減,當時不只是我拿不到經費,一大堆原來做國防研究的科學家都離開了原本的國防工業, 其中許多人轉而進入華爾街, 被稱為「華爾街火箭科學家」 (Rocket Scientist)。
原本主要學商的華爾街人發現來了一批與他們語言不同的人,進而取笑他們是「火箭科學家」,當時我也因為在學校中沒有研究經費,需要努力找新的經費來源,正好回台時發現有這麼一個工作機會,加上輪到我休假一年,我就到證券交易所任職, 不過一待就繼續留下了,直到現在才退休。
問:28 年是相當漫長的時光, 在這段時間您忠心的為國家金融證券交易服務,聽說您在證交所有系統電腦升級的貢獻,使之與國際接軌,請分享在證交所最主要的工作為何?有什麼樣的成果?
電腦革新助展金融
黃乃寬:台灣的證券市場電腦化做得算早,比我們更早的是加拿大與法國,其它國家的電腦化還處於剛起步的階段,使用的技術也比較老舊。
當時我主要是引進許多新技術,比如分封網路,將周邊應用從核心電腦主機移下至更便宜的機器,像交易所與證券商間能以電腦對電腦的連線方式,無須經過終端機與人工輸入,這些都可以幫助後來的市場發展能更方便、快速、進步。
問:股票市場資訊是快速變化的,下單也分秒必爭,牽連到價格變動,進步的電腦化就能讓交易更加順暢,減低發生狀況的機會?
現在是微秒必爭
黃乃寬:沒錯!我剛回台灣時證交所真的是分秒必爭,現在則是百萬分之一秒必爭。
問:也就是速度越來越快, 誰先誰後是獲利或減少損失的關鍵?
黃乃寬:是的!若你可以比他人快一個微秒,差異就會出現, 現在電腦中的時間都是以微秒在計算的。
問: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證交所裡面都是人才濟濟,您從經理開始進入證交所,一路上做到副總經理看見的同仁有怎樣的特色?
證交所人才優秀
黃乃寬:我回台灣的確感受到證交所充滿優秀人才,我自己是學數學出身,除在證交所外也到學校兼課。
在商業社會中,最好的詩人會跑去寫廣告詞,最好的音樂家也會跑去做廣告歌,最好的分析員都跑到證交所去了,這話可能有些誇大其詞,但也代表當時對證交所優秀人才的肯定。
當時在證交所的待遇不錯, 這也是吸引我回國的理由之一, 以這樣的待遇能吸引到當時非常好的人才,直到現在新進公司的員工也都非常優秀,雖然相對而言,目前最好的待遇可能在IC 設計、半導體製造等新興行業, 甚至西藥開發也很不錯,但在證券這個行業一直有好的人才一同共事,的確也是難以忘懷的經驗。
問:請分享與好人才在職場上一同工作的不同之處為何?比如溝通無鴻溝,大家個性都很理性,或是容易找出問題的答案。
人才能因地制宜
黃乃寬:總會激盪出一些火花!比如我們在設計一些新的商品。當時台灣甚至東京、香港都沒有什麼真正的金融創新,在金融上真正有創新的地方大概只有倫敦與紐約,但我們在學他們的東西時不可能完全照單全收,因為不同地方會有不同問題的需求。
這時就能看到這些優秀的同事,他們不是抄別人的,而是了解為何當初能發展這些東西,又是以什麼方法解決問題。在思路釐清後能重新思考設計,對比我看見一些直接將國外規範照抄, 最後難以執行的狀況有很大差異。
問:許多人會好奇證交所員工的文化是什麼?比如你們需要監督這些上市櫃公司有沒有不法之處,所以員工自身的品德非常重要,不能與任何上市公司掛勾。
員工操守嚴格
黃乃寬:我們並沒有公權力, 我們能在市場上有所管理是根據政府的委託。政府委託我們做什麼事情來彌補政府的不足,我們就會在那方面擔任行政助手,的確這其中的利害需要有自我規範,所以我們對員工有嚴格的檢查。
絕大多數的員工在這方面都非常有分際,極少數會想從中獲得一些好處,但被查出的後果很嚴重,有的要依送法辦,有的則是離職處分,雖然很少發生這種狀況,但偶爾發生也顯現內部有嚴格檢查的體系。
問:證交所在金融秩序管理上相當上軌道,多年來很少聽到證交所有負面消息,能從這點看出員工操守嚴格。
我知道您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能不能和我們分享您的信仰,與在工作過程中感受到難忘的事件或經歷?
上帝引領人生旅途
黃乃寬:我是在高二那年信主,但是這一生並不像先知突然被呼召,恍然大悟自己的使命那般傳奇,但是可以明顯感受上帝一步步帶領我往前走,有時候走錯路,也能感覺上帝把我拉回正途。
舉一個例子,我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時候冰天雪地,車子經常故障,每修一次保險公司必須償付保險費100 元,這很容易投機取巧,多修幾次再和保險公司講,還是可以領100 元。聽起來好像佔便宜,但是你在這裡貪小便宜,在別的地方就會吃大虧。
建立金融業團契
到交易所之後,非常幸運碰到幾位同是基督徒的弟兄姊妹, 因此能夠快速地在交易所成立團契,後來又得到公務員徐新生的幫忙,擴充成為金融業的聯合團契。團契的範圍有各個銀行、保險公司以及證券單位,甚至包括會計事務所,互相交流見證經驗。
您剛剛問到工作上有什麼特別的見證,我是一個會向員工道歉的長官,這可能比較少見。其實每個人都會犯錯,但是大部分長官礙於顏面,即使知道錯了也開不了口道歉,但以我而言,如果我冤枉了員工,我會到辦公室找他道歉,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後來發現這現象其實並不常見。
知錯能改的企業文化
一般人認為官大學問大,其實不然,特別是在專業領域裡面, 每一位員工都具備專業知識,他最了解自己所做的事情,很多決策需要由下而上,所以長官難免犯錯,如果勇於認錯,工作環境也會變得更融洽。
不怕犯錯,知錯能改,這對我們是很重要的企業文化。
問:這麼多年下來,相信您見
證了資本市場的興衰起伏,看一些股王起高樓,再看高樓如何崩塌。站在信仰的立場,這些上市公司賺錢賠錢相當轟轟烈烈。以宏觀的角度而言,您對於「金錢追求戰」有什麼感慨呢?
成功很難「複製」
黃乃寬:成功和失敗是大家很關心的問題,很多人希望找到成功的定義,經常分析成功的公式,找出必要條件。以最新的數位化企業而言,編輯成本必須是零、員工人數必須控制在對數關係、商業模式能夠創造正向循環,上述都是必要條件,至少需有其中之一才有可能成功。
不過成功其實沒有充分條件, 但是失敗卻有明確的充分條件, 自以為能夠複製過去的成功是必然的失敗。看那些紅極一時的企業,股價非常好卻跌得粉身碎骨,就是因為它沉浸在過去的成功,不思轉型,一直複製上次的成功,新技術問世之後,自然會被淘汰。
失敗的充分條件
複製成功不但是個別企業失敗的充分條件,也是2008 年金融海嘯形成的主因,大家沉醉於金融界的成功,忘記涉入多大的風險,最後一發不可收拾。2008 年的金融海嘯至今餘波盪漾,到現在還在爭辯Q1 是否要退場,造成的通貨膨脹、資產價格高估, 這些都需要耗費多年才能修正回來。
問: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我知道有些公司不喜歡上市,它有非常好的技術,資產充足,也不需要到市場上籌資,但是證券所還是希望這些公司能夠上市,進入共同監督、管理的體制?
上市「附加價值」可觀
黃乃寬:我相信沒有一個公司願意被監督、被管理,現在申請上市的公司大概有一半不缺資金,上市籌集的資金也非常少。在金融海嘯之後所謂量化、寬鬆的年代,沒有人缺少資金,台灣目前的閒置資金高達10 兆之多, 只怕沒有人要錢,這不只是台灣的問題,全世界都如此。
這些不愁資金又申請上市的公司著眼在其他好處,首先,公司上市以後可以自由交易股票,可以用這些附加價值吸引人才,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再者,上市公司與國外貿易的時候,能夠找到更好的國際貿易夥伴,這些並非單純從資金面來看,甚至很多公司上市只是為了名譽、公信力。
問:您最近出了一本新書《精準與放任之間》,書中自稱為「錯務專家」,並非我們想像的「犯錯」(make mistake),而是「除錯」專家,到底錯誤從何而來?先知道錯在哪裡,才有辦法解決,您是如何迅速發現錯誤來源呢?
黃乃寬:錯誤是天然發生的事情。我的本行是通訊,通訊就是需要把一個訊號從A 地傳至B 地,過程必須經過電子,但是電子最怕散熱有問題,受到熱干擾,一干擾就會出現錯誤。
容錯、偵錯、糾錯
譬如本來要送一個0,出去可能受到干擾變成1,在數位的世界裡,0 變成1 非同小可,但是如果事先知道這是必然發生的事情,就能做好預防。最簡單的方法是送出三個0,如果接收的結果是010,就可以推測唯一的1 是受到干擾而出現的錯誤,能夠糾正回0。
這個方法說來簡單,但是沒有效率。因為必須花費三倍的頻寬才能解決一個錯誤,聰明的方法是利用一些比較高深的代數結構,能夠把1/3 的效率提升至5/7,讓容許錯誤的兩個位元愈少愈好。這就是一些錯誤的原因與解決之道。
這種事情被稱作錯誤控制(error control),能夠偵查錯誤、糾正錯誤,之所以能偵查、糾正,是因為在發射訊號之前就設計一些能夠容許錯誤的方式。
問:換言之,當錯誤尚未發生, 我們已經在腦內設想好了好幾種劇本,讓錯誤發生的機率降至最低。
找出原因對症下藥
黃乃寬:剛剛談的就包含這種概念。如果我知道它會發生錯誤,那我就要研究一下錯誤的形式,譬如0 變1、1 變0 的對稱式錯誤,還是其它形式。所以研究傳送訊息的管道性質很重要, 就像人和人之間溝通常常會有一些誤解,這些誤解可能來自說話人的口音,那就嘗試在講某些字的時候,重述一遍。
如果溝通不良的問題出在用語不同,譬如台灣人與大陸人的用語有很大不同,如果能夠明白對方的用語,就能以對方的說話方式傳達訊息,被誤解的機會也會減少。預防錯誤必須知道發生錯誤的原因,知道原因出在哪裡, 就可以針對原因做出因應措施。
即興發揮也不失精準
問:《精準與放任之間》序言提到所謂精準與放任好比公益與慈愛,一方面提到除錯必須非常精準,但是又要放任,這之間是否存在對人對事的不同?如果一個人太精準會令人害怕,但是如何放任而讓人不覺懶惰、隨便, 這之間該如何拿捏?
黃乃寬:其實精準與放任之間是來自收於書中的一篇文章,內容是談表演藝術。我最近讀到一則新聞,TOYOTA 發明能夠指揮樂隊的機器人,拍子非常精準,1 分鐘該108 拍,就是108 拍;漸慢至1 分鐘45 拍,就漸慢到1 分鐘45 拍,完全精準。
後來聽說另外一個公司發明了會吹小喇叭的機器人,多快、多高的音都難不倒它,但是我們真的要聽這種音樂嗎?
論精準,沒有人比得過機器, 但是音樂家寧可有一些變化,那種變化是很難傳授的。我剛剛來的路上聽收音機,馬友友拉德弗札克的大提琴協奏曲,真是令人讚嘆,全曲沒有一個拍子是準的,或長或短,但是整體和樂隊是穩定進行的,拍子伸縮之間, 心都要融化了。
找一個平衡點
音樂似乎要容許一點放任, 但是又不能夠失去精準,延伸至做人做事的話,若單一因素無限上綱的話,那就成了酷吏,譬如現在很重視資訊安全,安全到極端,那就什麼事情都不做最安全。
安全之外還必須考慮另外一個因素:方便,所以我們必須在安全和方便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問:您在這本書中談到很多區塊,有資本市場、數位經濟、社會責任、表演藝術,您接觸資本市場已經20 幾年,請談談這一方面的事情。
黃乃寬:我在台灣的資本市場服務了28 年,推動了很多事情, 有滿意也有遺憾,到現在為止集中市場的交易和結算還有改進的空間,但是一直沒有辦法成功,這必須檢討。
我發現當說服別人的時候,必須先把問題描述清楚、充分授權,並且有一個平衡的論述。當時可能因為年輕氣盛, 得理不饒人,比較少顧及他人感受和想法,如果時間倒回,希望能夠做到在精準與放任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問:那麼在數位經濟方面呢?
前瞻、完整兼顧
黃乃寬:數位經濟是一個非常好的東西。我們看許多事情必須顧及兩面,前瞻性與運作上的完整性,新興作業經常是前瞻性很高,但是實務運作不夠完整,或者在操作上很完備,但前瞻性較侷限。
如果把前瞻性比做X 軸,操作完整性當作Y 軸,能夠在第一象限找到較有機會成功的企業,第三象限則是最糟糕的那種,既無前瞻性,也缺乏完整性,大概需要準備轉型了。二、四象限還有改善的機會,可以朝第一象限努力。
問:書中有一部分談表演藝術,您自己也玩音樂,還是黑管專家,過去在雜誌寫過多篇表演藝術的專欄文章。但您又是學數學出身的人,從事電腦、科技、資本、金融相關產業,音樂素養是否對這種較機械化的工作是一個很好的調劑?
物理拉進理科世界
黃乃寬:坦白說,我讀高中的時候書包只有樂譜,沒有課本, 在學校也是到樂器房玩,很少上課,高三以前我總認為自己是學音樂的,之所以一直還留在甲組讀書,因為捨不得離開同班同學。
後來放棄音樂讀數學的原因是高三的物理課,我完全被吸引, 覺得20 世紀發展的物理太有趣了,不了解簡直是人生一大憾事。
現在回想起來,還好做了這個決定,因為我實在沒有音樂才華,如果當初靠音樂吃飯,恐怕老早就餓死了。
主持人:不過有這兩方面的專長互相激盪,生活才不會枯燥乏味吧。謝謝黃副總接受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