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年來,我最開心的一刻就是得知停辦多年的楊士琪紀念獎今年要在台北電影節復活的消息,她將與台北電影節的卓越貢獻獎合併,即將在本月15日台北電影獎頒獎典禮上頒出,這是首度有個電影獎項把一位電影記者放在獎名上,而第一位得到這項殊榮的也是位出身媒體圈,後來成為《悲情城市》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監製的詹宏志。
獎項源起
這個獎就像深埋在土裡的種子,塵封多年奇蹟式地突然得到養分再綻綠芽,我欣喜於楊士琪生前的勇敢與正義精神會被世人重新記憶,更衷心期盼這個大家唾罵媒體的時代,媒體與社會的關係能有個改善的新起點;那些在電影圈默默耕耘創造電影歷史改變契機的工作人員,能得到鼓勵與喝采。
楊士琪紀念獎源起,是1983年《兒子的大玩偶》裡,萬仁執導的第三段《蘋果的滋味》,裡頭描寫台灣工人遭美軍撞傷住院,去探病的孩子們,卻不但不悲泣,反因美軍送來的蘋果而欣喜,並快樂地玩耍著廁所中捲筒衛生紙,引發爭議。
當時影評人協會看片後,去信「文工會」檢舉,稱這段反諷畫面簡直是「醜化台灣人民」,主導國片審查的幕後黑手文工會因此要求中影刪剪四段相關內容,否則禁演。這種事在當時並不稀奇,一個新導演及一部新電影可能就此消失。
但當年剛由美國念電影回國的萬仁不甘心,在《聯合報》報社門口的電話亭,他拿著一元硬幣遲疑甚久,猶豫著要不要找支持新電影甚力的記者楊士琪幫忙。天人交戰之際,他腦海裡閃過電影編劇吳念真哭著離開會場的畫面,手裡還握著中影企畫小野偷偷塞給他的開會結論。電話接通找到了楊士琪,萬仁說:「我記得她問我有沒有証據? 有証據她就寫。」他把中影開會的文件攤給她看,隔天,這個獨家新聞震驚了整個電影圈。
更不尋常的是做為聯合報死對頭的中國時報竟也在第二天用整版跟進報導了這個事件。這股驚天動地如革命般捲動的民意,使得主管單位不得不重視輿論而收回修剪的成命,使<兒子的大玩偶>因此得以保全,流傳至今。
導演紀念記者
電影界與媒體圈聯手大獲全勝,楊士琪更加受到電影圈的敬重,在當時,電影記者和電影工作者是存在著一種為提昇電影文化互相惕勵與支援的夥伴關係。當時台灣的電影市場正面臨大成本大導演的軍教片不靈了、瓊瑤式三廳電影由盛而衰,中影以低成本、低風險的方式才讓新導演首次有機會以新的敘事觀點來拍台灣社會,電影主流市場雖不看好,時有杯葛或排擠,但是他們得到不少來自兩大報的媒體奧援及影評鼓勵支持。如焦雄屏、黃建業、張昌彥在當時也都是支持新電影的大將。
但楊士琪不幸在不久後因夜半趕稿氣喘病發驟逝,當年度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得主的吳念真在頒獎典禮上特別感謝楊士琪,他感佩她主持正義的精神。並指出她對他的電影生涯,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1985年楊德昌在侯孝賢投資的電影《青梅竹馬》片頭上以黑底白字寫著「獻給楊士琪,感激她生前給我們的鼓勵。製作全體同仁敬致」,電影界從未以紀念一位記者為片頭,而這也深深表達了電影界對她的懷念與敬重。
我和其他記者圈與電影圈友人於她逝世周年聚會時倡議設立楊士琪紀念獎,自1986年由侯孝賢、楊德昌、朱天文頒出第一座獎給「新電影之父」明驥之後,只頒發過兩座,包括在國片黑暗期提供最新器材協助台灣新導演拍攝的阿榮片廠創辦人林添榮、打破大陸電影官僚體制的「大陸第五代導演之父」吳天明。
吳天明隔了19年,在2007年才來台領獎,當時他淚流滿面的表示,因六四問題滯留美國,期間很多台灣影人對他的送暖奧援,這座獎尤其對他意義重大。
無知又勇敢的時代
當年的<削蘋果事件>表面歡喜落幕,但後來卻造成中影總經理明驥被撤換,中時的影視版主編陳雨航也被炒魷魚。在我擔任台北電影節總監時,適逢新電影三十周年,我邀請《悲情城市》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監製詹宏志來說說電影私故事,現為PC home董事長的他談起當年和陳雨航一起瞞著主管,徹夜編寫中時整版報導,津津樂道猶如平生得意事。
詹宏志形容「新電影是個無知又勇敢的年代」,大家會無私地互相幫忙,後來他為鼓吹新電影寫下「新電影宣言」,成為台灣影史重要一頁,而且為了幫助侯孝賢、楊德昌這些優秀導演能持續在惡劣的環境下繼續拍電影,想出各種新的行銷手法,以現在時髦的說法就是「跨媒體整合行銷」。
做為很多事業的新創者,詹宏志以波蘭詩人的一句話《別無返鬼報前路》做為演講的主題,讓在場的年輕觀眾聽得如痴如醉。
在離開報社這十年來,為了遊說大家繼續辦楊士琪紀念獎,其實經過不少挫折與白眼,其中包括不少台灣電影人反問我:「珠玉在前,後者誰可以有份量得獎 ?」我在其間見過三任台北市文化局長,有人婉轉拒絕、有人充耳不聞。其中有一次我以為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我和十幾位當年創立此獎的朋友去辦公室見文化局長,但他一直逼問:「你們有想過這個獎設立後,誰是可能的得主嗎? 」甚至開玩笑地提出建議「要悠遊卡採用波多野結衣的 xxx很有創意。」讓我白眼快翻到腦後勺去。
新貌恢復獎項
但我們並未放棄,去年十月起在志同道合的媒體與電影圈老友數度與台北電影節會談,終於在新任台北電影節主席李屏賓、總監沈可尚及台北市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小野的支持下,通過諮詢委員會的正式程序,楊士琪紀念獎在她離世三十三年後,今年得以「楊士琪卓越貢獻獎」的新貌面世。
去年底,金馬獎為提前紀念楊德昌逝世十周年,特別推出《青梅竹馬》修復版首映,由義大利修復的這個版本卻因不明原因,把片頭的六秒鐘獻給楊士琪的文字剪掉了,我看完立刻向擁有版權的侯孝賢公司製片反應,才把片頭恢復。此片即將於本月底重新上片,觀眾除了可以看看當年被票房冷落,難得由侯孝賢和蔡琴擔綱的電影,也可由片頭一窺當年電影界與媒體界深刻革命情誼的見証。
歷史的洪流下,很多值得珍視的東西正在流失,有人曾說:「我們的世界面貌,是媒體呈現給我們的。」但在網路新媒體興起,自媒體當道,大眾媒體時遭唾罵的年代,媒體早已失去受人仰望的地位,要在滔滔濁流中成為受人敬重的清流,更加不易。就像在市場夾縫中求存的電影人一樣,但我深信若能堅持自己的文化使命感,發揮無畏的勇敢與新電影時代的無私互助,必能在這亂世開創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