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見過「練車伯伯」的子女,但家住這公園附近的孩子,公認他是長輩。他總在練單車摔倒的孩子旁現身,幫忙扶住座墊,大喊一聲「衝啊!」然後推動小孩向前騎,一次又一次,直到學會。他的動作那麼滑稽,以至於旁邊的家長都忍不住笑出來,放下了戒心。
練車伯伯家住哪裡?有小孩嗎?有沒有「練車伯母」替他煮晚餐?當我們長成國中小屁孩在公園橫衝直撞,對此總滿懷好奇。問過他無數次,他都笑而不答。那種小孩子般熱切天真的笑容,讓人不想再追問下去。
我們聽到他的故事是大學時的事了。我們幾個同村死黨考上同校不同科,在通識採訪課編成一組,要選家鄉社區的人物作訪談;我們自然想起練車伯伯。但跟他約訪時,我們發現自己才離鄉三年,伯伯笑容已變得遲緩,近乎癡呆。聽說他還在幫小孩練車,有次一個小孩好像摔斷了腿,練車伯伯急忙領出存款當醫藥費,就這樣被假家長把錢帶走,等到他要探病時,發現病房已人去樓空。
約訪那天,我們跟著講話顛三倒四的練車伯伯走進市區大路旁一條長巷,模型般陳舊歪扭的房屋群中的一間平房。裡面散落單車輪胎、打氣筒和螺絲、螺帽,彷彿廢棄單車店。與他同鄉的鄰長看見我們,講起練車伯伯的故事:他十幾歲就會修車,後來被拉伕進軍隊當軍車維修員,輾轉來台,在眷村一住六十年,青春都嫁給了國家和車子。
那次採訪完後,大家一齊牽了單車到練車伯伯家,裝出小孩口吻要他陪練。在公園那條小路上,所有人笑著大喊「衝啊!」陪練車伯伯奔向他的晚年。幾年後在練車伯伯的喪禮上,就擺著我們跟他一起「練車」的黑白相片。那相片輪廓異常清晰,彷彿是一段抵抗歲月蛀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