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我叨念著:夢裡那塊田又回到你身邊了。我壓不住心底冒出的一絲後悔,你的一生好像只為了反覆走進這個夢。
那是為你生長糧食,將你養大的農田,也是你在襁褓裡由媽媽背著巡視的小小領土;是你童年的遊樂場、少年時戀愛的秘密基地、青壯年和伴侶一同開拓的家園;你安排好這塊田作你晚年安息的墓地。
你總在這夢裡將人生重走一回,時間像頑童逗弄指針般被撥得飛快,一幕緊接一幕。你從襁褓落下,起身時已經是小學生背書包在田埂上跑;每跨一步就抽高一吋,跑到田地邊緣時換上了高中制服,正好牽起一旁的戀人,在田埂上漫步;走到一半蹲下來綁鞋帶,一蹲陷進田水裡,握著一把秧苗,手已經是中年農人長滿厚繭的手。
說到這裡時你總會停住,一臉困惑,像無法記起夢中人生怎會走到那一幕。你走上田埂,雙腳一離水面,田水就凍成了水泥地。你驚異地在上面走幾步,一轉頭,回家路上那條田埂化為一道工地圍欄。你攀上圍欄,看到遠方是快速道路和高架橋像柏青哥軌道層層交錯,通向連排高樓推擠出的大都會;群山已不在那裡。
你想起腳下的田(這時已是水泥地),低頭看見地上滿是停車格線和建築草圖;天空傳來轟隆聲響,你一抬頭,已身處一座巨大的工廠內部。機械運轉的噪音將你吞沒,啃蝕了你的視覺和精神;你隱約感到自己在走路,四周黑暗且昏沉。終於累到躺下不動,直到聲響褪去。
微風吹來,有人搖你肩膀。你在田中央醒來,老婆喊你吃飯。你看她一步步走向田埂,說不出話只是開始掉眼淚。四周一切恢復正常,是你熟悉的農田,但你知道這是夢中夢,田地和老婆早就不在了,四周農人嘆著氣接受徵收補償,看怪手走過農田;老婆當作開水灌下去的巴拉松,是鮮草那樣的綠色。
在夢的末尾,你來到這裡療養,四周窗牆是將一切歸零的白色。我一週看你兩次,你講到做了一個夢,從頭說起:農田又回到我身邊了……這多像鏡中無限延伸的長廊,每個夢的結束都是你向我講起田地回來了的夢,我們就這樣一層深入一層,不斷走回消亡之前的田地裡,永無休止。
每個夢的末尾我都握著你的手;這時你不僅是我的至親,更像是農村裡隨處可見的一個農夫。我已經準備好傾聽。田地又回到你身邊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