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芝加哥的三月寒風撞著神學院圖書館的彩窗,我攥著那疊邊緣起毛的筆記推開教授辦公室——36頁手寫質疑,像一疊燙手的神學訴狀。
范浩沙(Kevin Vanhoozer)從書堆裡抬頭,金絲眼鏡後閃過訝異:「你讀完了整本 First Theology?那本不在必讀書單...」
當他聽到頁數時忽然笑了,手指輕叩桌沿:「告訴我,你的困惑是零星的迷路(sporadic bafflement),還是貫穿全書的邏輯暗流(recurring torrent)?」 空氣驟然鬆弛。
這句提問如精巧的釋經學手術刀,瞬間剖開學術尊嚴的困局——他避開了「誰對誰錯」的角力場,將迷霧轉化為可測繪的思想地形圖。
勇敢的提問
「絕對是後者,教授。」我指向筆記裡重複出現的裂痕,「每當您處理 theological prolegomenon 與後現代解構的接榫處,就像看見橋樑設計師故意抽走三塊基石——」 書頁在150頁達到張力的臨界點,我的鉛筆懸停在空中:是作者躍過了深淵,還是讀者沒看見隱形的鋼索?
范浩沙忽然前傾身體,學者面對真難題時的銳氣漫過鏡片:「用螢光筆標出所有斷層座標,我們試試看能不能架起新的腳手架。」
芝加哥三一神學院是神學生的搖籃,聘有許多卓越的神學教授。(網路截圖)
【起源】
在三一福音神學院(Trinity Evangelical Divinity School)M.Div 碩士班的第一個秋天,為了打下紮實基礎,我打算將導師范浩沙(Dr. Kevin Vanhoozer)教授作品先讀。
《神學初探》的高度
那時《神學詮釋學》已經有中文版。出版這書的中文版出版社其實有在考慮下一本的可能性,就是《神學初探》(First Theology, 2002)開始。這位教授是神學界的泰斗,也是我的老師,作為我的「神學初探」,我立志把他出的書先都讀掉。
這樣一來之後就更有足夠的智性底氣跟他學習,二來也能夠順理成章成為范浩沙在華語圈的思想代言人(← 這是個歪掉的想法。但當年這個動機就是存在過我不迴避。)
可這一讀,其實並不容易。《神學初探》的思想密度之高,還真的無法只是畫線而不做筆記。全書討論的議題在一個相對抽象而疊床架屋的位置,所以每一頁、每一段,我都在默默計算著地面上的磚頭和樓高度。
可是有很多次,中間有幾塊是一直沒有填滿的狀態。那種困惑不是轉瞬即逝,而是實實在在、一頁又一頁地如影隨形。為了跟它較勁,我開始拼命寫下筆記、問題,還有那些半生不熟的質疑。很快地,我就累積了 「36頁」的思緒——不是很有整理的文,而我那時後英文口語程度還追不上我的法文。
平時跟他英法交雜的說話,就不太好意思讓他看,句構上口頭表達不清楚這些抽象觀念。
邏輯斷層的困惑
每當我讀到那個「邏輯跳躍」,就會停下來,仔細拆解、琢磨,不斷懷疑是不是自己漏掉了什麼,或者書中確實有所疏漏。讀到這本書的一半之時,我感覺不釐清自己這個思辯質疑,書的後半段都有點讀不下去了。
終於,我有些鼓起勇氣,在一次課後走廊上結結巴巴向老師提起那 36 頁筆記。他聽出我提到這個頁數背後的「苦勞」,於是有點好奇地向我釐清:「你是說我寫的你會不時遇到讀不懂的地方呢?還是覺得我寫的有批評商榷的地方呢?」
老師的話我聽出來是這個意思,但不是這個帶有本體論預設的表達(預設了一方的程度高低或對錯)——「是要我承認表達力差、對一般讀者太艱澀?或是預設我的書寫對你個人來說太難?讓你承認你太駑鈍?
在我(或任何人)看來,以我們當下的神學表述力、成就資歷,當我表達我和他的閱讀中產生不一致見解/我有困惑時,這個「本體論」的真相下注可以直接判斷是我的不足。
避開預設的判斷
然而范浩沙教授的話巧妙避開預設判斷。他問我說:「你的困惑,是那種偶爾在某些頁面遇到的零星困惑,還是比較像一個反覆出現的主題?("Is your bafflement an one-time, sporadic occurence you encountered in the pages here and there, or is it more like a recurrring theme?")」
「是後者!」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並不是想讓他當我的私人導師來手把手地帶我。如果是前者我一定不會想要來問。」——如果我有哪個臉皮「不懂就問」,也不會掙扎到現在。
他的原話——就是那句原話——瞬間打消了我的猶豫。那話語太高明了,完全避開了任何評判的意味,邀請我自在地發言,而不必感到渺小。
我也知道,我說若前者——如果只是零星的困惑——以他一學術泰斗的位置也肯定不將牛刀用於殺雞,因為那了不起是《史丹佛哲學百科詞條》或讓我跟助教約時間就夠的事情。(或甚至幫我調整成一本更簡單的書單。)
純粹的恩典
這更深層次——是他書中架構裡一個我始終跨不過去的「難關」。我解釋了那個邏輯跳躍是如何一直絆住我,讓我寸步難行。
我為這堆混亂感到尷尬,深怕它暴露的是我的掙扎,而非我的潛力。
他的回應?簡直是純粹的恩典。「你可以把那些地方螢光筆標出來寄給我,」他說,「我讀了試試能不能回應。」
我內心欣喜若狂。我只是一個剛摸到門道的第一年學生,大教授居然願意花時間來讀我那些塗鴉般的疑惑。
一場共同的追尋
然而回到宿舍打開檔案後,我卻遲疑了。那玩意兒有6成是他的書內容摘要、而屬於我筆記部分的4成中英夾雜、格式亂糟糟的,要是不用AI(半型)好好編輯過,這樣傳給大教授看根本傷他眼力。我為這堆混亂感到尷尬,深怕它暴露的不是我的學術潛力。
我心頭一直想要要編輯這份筆記。可那些筆記裡夾雜著我零零星星的中英文評論,我的「言說行為」更是從轉述、延伸、比較、提問、喃喃自語,一路跳到批判。我啟動這份筆記的年份,是GPT出生的前15年。要整理和潤飾它們的工作量簡直是天文數字。
從 2007年秋天,到我最後在這份檔案工作註記的 2009年後關上——那年起我的研究從神學詮釋學轉入後自由神學。從那時到今天,最終都沒有把那些筆記寄給他。
但那真正的禮物,並不是那些可能存在的解答——而是這次相遇本身,以及我已然收到的那份希望。他的謙遜,他願意與一位新手,針對他書中那個讓讀者半蹙眉、半困惑表情般模糊不清的「重複主題」進行對話,讓我明白了神學真正的面貌:那是一場共同的追尋,而非孤獨的攀爬。即使在嚴謹的學術殿堂裡,也充滿了提問、對話與恩典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