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想聽波蘭「鋼琴詩人」蕭邦的四首敘事曲，翻出家中的收藏版本，一個接一個聽起來，當然包括偉大的義大利鋼琴巨擘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沒想到在播放他唱片時，竟傳來大師仙逝的訊息。
兩年前我才在本專欄寫過波里尼「一片冰心在玉壺」的精純藝術，當時他剛歡度八十大壽，仍然可以彈出清晰的聲部，透明的樂曲肌理，以及明朗宏大的結構。這是非常困難的事，但是老大師做到了「典型在夙昔」的示範。沒想到剛過82生辰沒多久，大師就與世長辭，真是讓人難過。
人生充滿玄奇遺憾
人生時常充滿遺憾。聽古典音樂三十幾年，最遺憾沒聽過上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大師李希特現場音樂會。波里尼算是僅次於李希特，我特別想聽現場的鋼琴大師，沒想到2018年波里尼遠東行訪日，我特地買好票，請好假，專程跑一趟日本，大師卻因身體微恙，取消了我購票的那場音樂會。
那還是波里尼當年日本行多場音樂會中，唯一取消的一場。我與大師緣慳一面，此後竟再無機會，這真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決定；我的個性算是非常看得開的，還是難免略有所失。還記得取消音樂會的當晚，我和同行樂友轉而聽某位北歐指揮的布魯克納第九號交響曲，卻是我此生聽過最差的現場演出，人生真是玄奇難解。
大師中的大師
純就鋼琴藝術而言，波里尼是歷屆蕭邦鋼琴大賽冠軍中，成就與境界最高者。我個人認為歷屆蕭邦鋼琴大賽冠軍中，蕭邦彈最好的是越南籍大師鄧泰山，但以各方面總體的表現與對後輩鋼琴家的影響力，波里尼絕對是第一人。
我曾在本欄說過，波里尼能演奏出不可思議的精準、快速、明晰，那是多少的刻苦基本功才能達至。鋼琴家邱健明提及，十幾年前在日本鋼琴家中村紘子豪宅裡，曾見識過波里尼的「超快速練琴法」：他把巴哈每一首平均律都彈得飛快，「快到根本無法呼吸的兩倍、三倍速度。這大概就是波里尼幾乎不會出錯的原因了！」
大師去世後，美國《華盛頓郵報》的訃聞寫道，六十年的演奏生涯中，波里尼是極少數開音樂會時，同行鋼琴家會虔敬地帶著樂譜，到音樂會仔細聆聽的鋼琴家。他們會認真聽波里尼演奏的貝多芬，蕭邦或舒曼，藉此檢視自己對樂曲的體悟，與大師的距離遠近。說波里尼是「大師中的大師」，一點也不為過。
帶走鋼琴美好時代
剛好我在得知波里尼死訊時，正聆聽他1999年五十七歲時錄製的全本蕭邦敘事曲，就以此來紀念這位偉大的鋼琴家。敘事曲是我最喜愛的蕭邦作品，波里尼正是爐火純青之齡，在他指尖下，揉合理性與感性，火候十足，完美地說出了一篇又一篇的故事。
波里尼十餘年前接受香港媒體專訪時曾說，現在的蕭邦演繹太過圓滑、太過和諧了，嚴重欠缺一種應有的野性張力，傾向「和諧化」蕭邦樂曲中不和諧的音調組合（dissonance），讓樂曲的張力盡失。仔細聆聽他的蕭邦演奏，保留樂曲的稜角，收放自如的空間與餘裕，就可知大師與一般鋼琴家的差別。
普立茲獎得主、大評論家荀伯格（Harold C. Schonberg）在其著作中，盛讚波里尼是「一位體現電腦般絕對控制的鋼琴家。他是他那個時代在鋼琴方面的最高象徵。他絕對是還健在最偉大的鋼琴家。」如今大師已逝，也等於將一整個鋼琴美好時代也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