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母親得了不治之症,這件事深深打擊了我,也刺激了我。我下定決心,把深藏十餘年,鎖在儲藏間的一箱父親遺物拿出來,檢視了一下,全部拿到垃圾車扔了。
這是對母親一生辛苦的心疼,我扔掉所有關於父親不好的記憶。
想對父親說的話
從小到大,有兩首華語歌,特別適合我對父親的記憶。第一首是我曾提過,我的「十大華語唱片」之一,中國大陸歌手竇唯的絕世經典專輯《黑夢》,當中一首〈噢!乖〉,裡頭歌詞寫道:
「沒有一個能感到溫暖的家/從來都是擔心和從來都是害怕/還要我去順從你們/還要乖乖聽話/都說那是兒女對父母的報答/你們說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都要學會接受不要說什麼廢話/站在一旁默默說爸爸不要吧。」
這簡直是我從十餘歲開始,每天想對我父親說的話。
另一首則是香港歌王陳奕迅的作品〈單車〉,當然,是香港天才作詞人黃偉文的作品。這首〈單車〉發行就廣受歡迎,許多人認為這是歌頌父愛的一首歌,唱片公司甚至選擇父親節前後主打這首歌,讓更多人感動落淚,認為這首描述父愛的歌感人至深。
不是歌頌父愛
沒想到,很特別地的,黃偉文少見地親自公開撰文,對聽眾「誤解」這首歌表達不以為然之意。他誠實地說,不是這回事,這明明是首責怪父親的歌,怎麼大家都聽不出來呢?是否他的文字表達能力太差?
他說:「我對父親的吝嗇一直耿耿於懷,於是長大後就寫了〈單車〉這首歌,再講一次,是投訴,不是歌頌。的確是點給全世界父親收聽的,卻不全是善意的。」
確實,這首歌一開頭,黃偉文就寫道:「不要不要假設我知道/一切一切也都是為我而做/為何這麼偉大/如此感覺不到?」其意甚明。接下來他寫「不說一句的愛有多好/只有一次記得實在接觸到/騎著單車的我倆懷緊貼背的擁抱⋯從來虛位以待/何不給個擁抱?」
何不給個擁抱?
對於好友黃偉文的心情,陳奕迅是懂得的。他坦率說,唱黃偉文的歌非常有感覺,就像是在唱自己,「因為他傳真給我歌詞時,講到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都那麼喜歡單車,原來他讀一中時爸爸曾經用單車帶過他去海邊,那次是他惟一和爸爸覺得好親近,有種愛的感覺,也是因為這次經歷讓他覺得爸爸是愛他的。」
如同黃偉文,我記憶中,幾無與父親擁抱的記憶,除去年幼時被賭債追討等負面記憶淹沒的時光,猶存的印象,是小學有一次感冒發燒,他背著我去看醫生,儘管我絲毫記不起挨著他肩頭的溫度與感受,但這還算是父子間很少數的溫馨回憶。如同〈單車〉中那句:「懷念單車給你我/唯一有過的擁抱」。
我想,我懂得黃偉文寫〈單車〉時的心情。年輕時跑過社會新聞,也看過太多自私無能的父親,對家庭的毀壞與傷害。我現在的年紀,可以理解父親不是沒有嘗試想要對家庭,對我們兄弟表達關愛,但他的意志力太薄弱,對自己又過於放任,最後造成他人的痛苦,與不可挽回的傷痕。
然而,塵歸塵,土歸土,曾經無從選擇,無從逃避,此刻也無從嗔怪,無從執念。事到如今,聽著陳奕迅唱道:「任世間再冷酷/想起這單車還有幸福可借」,我坦然面對父親給我過少數溫暖的時光,也就此告別對他負面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