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相反不是恨,而是冷漠;恨的相反也不是愛。你不必為了停止恨人而去愛他們,你甚至不必喜歡他們。你也不必認可他們的看法,你可以繼續保有自己強烈的信念,但面對與你意見不同的人,依舊以禮相待,尊重對方。最終來說,恨的相反是連結。
那些所謂「壞人」大多是我們生活中常見的好人。心懷恨意的人絕大多數都是也會愛、擔心、恐懼和關心的普通人,連以恨之名施行暴力的極端份子也是。我們不光是為了恨而恨,我們會恨是因為覺得遭到了包圍,恨則是我們的回應,而恐怖份子和霸凌者皆然。
當我們為暴力事件感到震驚時,其實我們早已散布惡意很久了,只是毫無自覺。然而,即使有充足的理由去恨,也不會使恨變得合理。如果對自己的起心動念毫無覺知,也不曾深思善惡的分際,我們與惡之間,零距離。
我最常天天親身遇到的恨是來自網路上的惡毒民眾,俗稱為「酸民」。所以當我決定探討助長恨的條件和扭曲時,酸民自然就是我的第一個起點。我總是不禁心想,完全陌生的人到底是怎樣才能天天對我又罵又損,而且老實說,這些人到底是有什麼毛病。
另外,我收到的仇恨郵件和仇恨推文愈多,就愈開始擔心它才算正常──惡毒、甚至以此為樂才是人性,尤其要是能躲在匿名的網路分身背後來做的話。而且我是怪咖,認為人人都該是好人。我得坦承,一開始我打電話給酸民,是出於十足乖張的好奇心。可是等到掛上電話,我卻對自己有了更多認識。
來自鍵盤那頭的仇恨
早期我經歷過情緒錯亂,我很訝異、甚至震撼地發現,在我認為就是符合懷恨定義的人,像是保守派脫口秀主持人西恩.漢尼提這樣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並沒有尖角獠牙,反倒是人相當好,肯定好到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
另一方面,我開始收到人生中第一次的仇恨郵件,而且以全然不同的方式震撼了我。我得坦承,當我走進福斯新聞時,那裡對保守派的敬意普遍來說相當低,即使如此,酸民仍震撼了我。觀眾不斷朝我狂轟濫炸的敵意令我吃驚,電子郵件和推特都有,而且他們惡毒得不得了,有時甚至威脅要施暴,讓我錯愕又鬱悶。
觀眾是發瘋的爛咖?
我無意表示這是衝著我個人而來,我知道為大眾發聲難免會遇到這樣的事,而且我還是要感恩,畢竟夠有名才會遭到攻擊。在這段時間,我曾跟一位電視網的主管見面。他問我過得如何,並想要知道大家是怎麼對待我的。
而對話中他脫口而出,「不要看!那些人是發瘋的爛咖,而且我清楚得很,因為他們就是我們的觀眾。」他對我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彷彿把自家觀眾稱為「爛咖」是件光榮的事。他說我不該擔心人性,因為寄仇恨郵件給我的人算不上是人。
忘不掉的留言
對於任何包含實質威脅的留言,他建議我要看一下,就像那次有人推文說:「@sallykohn在我看起來像是射子彈的好地方。」我應該要把這些訊息寄給電視台的保全,好讓他們在必要時加以調查,並通知當地的主管機關(就連現在到了CNN工作,我還是必須不厭其煩地定期這麼做)。
他說,其他的就留在收件匣裡,忘了吧。可是我忘不了。而且,把酸民當成瘋子或者不是人,並沒有幫助。我不想讓他們太容易得逞,但就此認定他們是偏激的狂熱份子,或否定他們的基本人性,感覺起來也有錯。
敵意無所不在
自此之後,我整個人就堅強多了,可是老實說,酸民還是縈燒在我的腦海裡。不只是他們的留言流露的敵意竟可怕到這種程度,像是:「@sallykohn蠢蛋,你早該被拿掉才對,你這個該死的共產黨!」「你跟星期六謀害49條人命的激進伊斯蘭極端份子沒兩樣,你真的是就我所知這個國家最充滿恨意的人之一。」
批判我充滿恨意的人在寫出這些話時,顯然沒看出自己留言的諷刺之處,他怎能沒意識到自己用充滿恨意的話來批判我充滿恨意?另外,是真的嗎?我跟伊斯蘭國(ISIS)一樣壞?(有別的酸民也對我推過這種文──甚至是在另類右翼懷恨地抹黑「CNN就是ISIS」之前。)
狗也能被酸
事實就是,我可以貼出全天下最合宜的內容,而且無關政治,卻還是被酸。在2016年大選期間,我貼了張照片,上面是我的狗在公園裡,挺川普的酸民卻用#MAGA(意指「讓美國再次偉大」)灌爆了我的Instagram動態。
這是在酸我的狗?為了公平起見,有一個人倒是貼文說:「#MAGA但你的狗很可愛。」對,我的黃金山地貴賓犬莎蒂豬(Sadie Pig)大概就跟聽起來一樣萌。但這並不是我的重點。
我不想吹牛,但曾經有人告訴我,我的推特上有該平台上最惡劣的一些酸民。好吧,我在吹牛,而且我知道,拿這件事來吹牛很怪,但在我比較不驚恐的時刻,我可以把它視為某種指標:「不認同我的人起碼有在關注我」,我猜這算是有建設性吧。
話雖如此,有人要我千萬不要再轉推,因為我的酸民真的太激情了。酸言真的是帶著仇恨,而且經常傷人。有時候會很重。
推特酸民當總統
酸言也非常明顯傷害了我們的社會。酸言曾經只是討人厭的偏激現象,但2016年美國選出了推特酸民來當總統。突然之間,我們全都有了酸言的問題。後來愈來愈多人對噴發恨意感到有恃無恐,而那股恨意的對象則以自身的恨意開火還擊。
彷彿在一夕之間,酸言不但進入了主流社會的詞彙裡,還有我們的血液裡,我們在線上和線下生活的各方面也受到了傳染,並威脅到公民與民主社會的整個前景。
為了看能不能說服我的一些酸民來聊聊,我在聯絡時所聚焦的是推特,因為坦白說,他們大部分就是在那裡。就懷恨的話語而言,推特似乎是最有魅力的現代平台。
可鄙的攻擊
的確,臉書和Instagram上有不少外溢的恨意,而且有網站基本上就是整個為恨而設,像是4chan和部分的Reddit,但我與酸民的日常互動大部分都是在推特上。而且就我所能分辨,他們不全是機器人,甚至大部分都不是。他們真的是實實在在的人類。
所以我想要知道,人類是著了什麼魔,才會去噴發這麼可鄙的攻擊。而且網路酸言會不會外溢到現實生活的恨意裡?酸民相不相信自己所寫的東西?他們有沒有想過後果?或者他們是不是自私地只是想要引起關注?這些躲在主題標籤背後的人是誰?
而或許最重要的是,有鑑於網路理應是把人群拉近在一起的中性平台,現在卻充斥著酸民,這件事是不是透露出了深層的現象,不僅是關乎科技,也關乎我們的基本人性?
嫉妒對方的自尊感
我的計畫是,要聯絡我推特上最毒舌的酸民。在我的腦海深處,我很樂觀地認為自己將對他們產生一些感化作用,就像是發生在作家琳蒂.魏斯特身上的事。她在部落格貼文談到自己有多受傷,因為有酸民為了騷擾她,而在推特上冒充她最近過世的父親。
看了她的貼文後,酸民以電郵向魏斯特愷切懺悔,坦承自己是嫉妒她的自尊感,才試著要毀掉它。他發誓絕不再酸言了,兩人到最後還通了電話,而成了廣播節目《這種美國生活》令人揪心的一集。
我聽了她的陳述便心想,對,等我們全都開始以同情心,而不是更多的恨來正視恨意,改變就會這樣發生。
可是我和酸民的交手不太像是那樣的情況。我想我到最後確實得到了一次邀約,但從和酸民的交談中,我的收穫多半是更深入了解了神智完全清醒的人為什麼能歹毒到這麼怪異。
直接對話
我的酸民多到使我必須想辦法把範圍縮小。於是我便請人來分析在推特上名列前茅的酸民,我找的是名為Spredfast的公司,裡面的人非常幫忙且精通科技。對於我的推特資料,他們看了2016年8月16日之前的50週。
在那段時期當中,我的推特上有來自4萬6千6百94個用戶的15萬8千則回覆。有很多是來自粉絲,但有個顯眼的子集是來自酸民,包括若干「超級酸民」,其中有些平均一天對我推文超過一次。
我對他們全都有追蹤,也會對他們推文或是傳送留言請他們回頭追蹤我,這樣我們才能溝通。我試著接洽的酸民共有十幾位,嗆我最厲害的人全都包括在內,而且大概有半數給了我回音。
多半願意改善
其中有些人並不想談。「我向你/替你掌管推特的那個人道歉,女士,因為我針對你推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bmenyhert留言給我說。他口中那位會幫我讀取我的社群媒體動態,並擋下所有傷害的神奇實習生在哪?噢,等等,我並沒有請這樣的人!
總之,本著躲在分身背後的精神,說自己其實不想跟我談的酸民大部分卻來回留言得很高興。「大家都忘了要怎麼坐下來看著別人的眼睛。」@bmenyhert寫給我說,「有時候就包括我自己。」同樣這個人也曾經推我說:「不確定思考是你的強項,莎莉。專心去舔鮑吧。」
人類為包羅萬象
但幸好有一些酸民願意跟我在電話上聊,而且那些交流要發人深省得多。當他們對我不但文明,人也相當好時,我的訝異可想而知。最後我意會到,自己有多習慣去認定他們要不是機器人,就是禽獸,反正就不是人類。
當然,你可能會陷入五里霧中,思量哪個版本才是他們的真我,他們是不是在電話中裝好人,或在推特上裝惡毒,或者兩種表現都是真的,這是不是完全有可能,因為就像美國十九世紀詩人華爾特.惠特曼所寫,我們是「包羅萬象」。
酸民對我好,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在關注他們,或是因為直接跟我聊的時候,這麼殘忍會使他們渾身不自在。但藉由和他們交談,以及有研究幫忙解釋了酸言,我所得出的結論是,這些矛盾是由更深的力量所形塑,而且這些是我們全都具有的矛盾。(廖亭雅/輯)
《逆轉恨意:洞察仇恨的源頭,讓善意與惡念開始對話》
作者:莎莉・康恩
譯者:戴至中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9/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