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是我高中同學中人生最曲折跌宕的一個。他生在政商世家，高一就跟著家裡長輩玩股票，1997年第二次破萬點時賺了一筆，到大學畢業已經開始投資小工廠，是班上的傳奇人物。
過幾年我們辦高中同學會，他以台商身份出席，給大家帶來茅台、汾酒和各種佳釀，還包下飯店餐廳給大家歡聚，儼然登上富豪的架式。當時沒人想得到才幾年時間，他家族在中國被當地企業擊敗得如此徹底，對方挾著國營資本和政治優勢，幾乎將大山家「抄家滅族」。他回台灣後給我的第一個電話，竟是想跟我借幾萬塊，給他家剛搬進去的老公寓繳房租。
我們又斷續聯絡了幾年，偶爾相約吃飯，我也借錢給他好幾次。我聽說他做過各種工作，從保險業務、小公司職員、直銷下線乃至於送貨的司機都有。借錢經驗愈厚，人情愈薄；前幾年我們自然地斷了音訊，我也將他和未還的借款一起淡忘了。
因此上個月他打電話約我還清借款的時候，我花了幾秒才想起他來。他衣著輕便，臉上同時掛著風霜和笑容的痕跡。吃飯時他聊到自己正在宜蘭的幼稚園當老師，邀我去看看。
幾天後，一個被陽光烘暖了的冬日早晨，我來到他說的那間濱海的幼稚園。那是透天民宅改成的，眼前不遠處就是一小片海。我們在門前木板上席地而坐，聽一群小孩在四周奔跑嬉鬧，他養的狗陪孩子玩累了，在毛毯般包裹著我們的陽光中睡熟，四腳伸得直直，我們忍不住笑牠。
「現在賺的錢比以前任何時期都少，卻覺得很踏實。」大山說。主任喊他了，他走進門去的背影像一個劫後重生的人。我沐浴在陽光中，慢慢瞇上眼，耳邊傳來小孩喊他的聲音：大山哥哥、大山哥哥！…
啊，我忘了告訴你嗎？大山不是本名，是小孩給他取的綽號；我看他也挺像的，於是後來我們都這樣叫他。